沈一石:“昨夜巡撫衙門通告,叫我今天陪大人了解浙江絲綢的情形,那時我並沒有想到要跟大人說這些。一番琴曲之談,知道了大人就是精解音律的蘇南那個高公子,我才動了這個心思。記得當年蘇東坡因烏台詩案下獄,仁宗要殺他,宣仁皇太後說了一句話,滅高人不祥!就這一點念頭,救了蘇東坡的命,才為我們這些後人留下多少千古名篇。大人,不是恭維你,我不想像你這樣的大才陷到這樣的官場漩渦裏去,損了我們江南的斯文元氣!”

高翰文見他說得如此意調高遠,又如此心腹推置,不禁也激動起來:“沈先生的意思是要我做什麼?”

沈一石:“浙江官府有鄭大人、何大人,織造局這邊有楊公公,這些話原不是該我說的。所謂白頭如新,傾蓋如故,大人如果認我這個朋友,我就進幾句衷言。”

高翰文:“請說。”

沈一石:“趕緊讓淳安和建德的災民把田賣了,在六月就把桑苗插下去。成了這個事,大人也不要在浙江待了。我請楊公公跟宮裏說一聲,調大人回京,或是調任外省。”

高翰文立刻凝肅了:“沈先生的意思是讓我同意巡撫衙門的議案,讓災民十石一畝、八石一畝把田賣了?”

沈一石:“箭在弦上,不按這個議案,改稻為桑今年就萬難施行。到時候,朝廷第一個追問的就是大人。”

“如果那樣,朝廷也不要我來了。”高翰文的態度立刻由激動變成了激昂,“高某在朝廷提出了‘以改兼賑,兩難自解’的奏議,其意就是為了上解國難,下疏民困。多謝先生擔著幹係把內情告訴了我,但倘若我知道了內情便一任數十萬災民明年失了生計,則高某把自己的前程也看得太重了。”

沈一石:“我說一句話,請大人先行恕罪。”

高翰文:“請說。”

沈一石:“說輕一點,大人這是不解實情。說重一點,大人這是書生之見。”

高翰文的臉色果然有些難看了:“何謂書生之見?”

沈一石:“大人隻知道百姓賣了田明年便沒了生計,為什麼不想想,絲綢大戶買了那麼多田,一年要產那麼多絲,靠誰去種?靠誰去織?”

高翰文望著他。

沈一石:“就像現在許多無田的百姓,都是靠租大戶的田種,哪裏就餓死人了?同樣,稻田改成了桑田,也要人種,還要人采,更要人去養蠶繅絲,最後還得要許多人去織成絲綢。大人想想,今年的災民把自耕的稻田賣了,明年無非是受雇於大戶田主,去種桑養蠶。人不死,糧不斷。我大明朝也不會眼睜睜看著子民百姓因沒了自己的田就一個個都餓死。”

高翰文沉思了,稍頃又抬起了頭:“照沈先生這樣說,明年那些買了田的絲綢大戶都會雇傭今年賣田的災民?”

沈一石:“大戶自己也不會種田,不雇人那麼多桑田誰去種?”

高翰文:“也會像租種稻田那樣跟雇農四六分成?”

這一問把沈一石問住了。

高翰文接著說道:“無田的人多了,都爭著租田耕種,田主倘若提高租賦,三七,二八,甚至一九,百姓租是不租,種是不種?”

沈一石歎了一聲:“大人問得如此仔細,在下也就無話可答了。自古就是不動的百姓流水的官。如果大明朝的官都是大人這般心思,這些話我們都不用說了。”

高翰文:“不管怎樣,有幸結識了沈先生,他日沒有了公事牽纏,我倒真願意與先生推談琴理。至於剛才先生跟我說的這些宮裏的事,我會好好去想,不會告訴任何人。”說到這裏便站了起來。

沈一石一笑:“照大人這樣說我們明天開始也就不能再來往了。現在是酉時,大人能不能為在下耽誤半個時辰?”

高翰文似乎明白他要提什麼,略想了想,還是問道:“沈先生要我做什麼?”

沈一石:“請大人為舍侄女指點一下《廣陵散》中那個錯處。”

高翰文眼望沈一石,心裏其實已經答應了,卻仍有些猶豫。

沈一石:“就半個時辰,悟與不悟,是她的緣分了。”

高翰文把目光望向了窗外的天色:“高情雅致,沈先生真會難為人哪。”

這便是答應了,沈一石趕緊深深一揖:“多謝大人。”

沈一石領著高翰文再次走進琴房,芸娘這時已經不在“琴台”上,而是盈盈地站在屋子的中間,腳下擺著一個繡錦蒲團。

沈一石:“也不知是我的麵子還是你的福分,拜師吧。”

芸娘在蒲團前慢慢跪下,拜了下去。

高翰文倒有些慌亂了:“不敢,快請起來……”

芸娘還是拜完了三拜,這才又輕輕站了起來,低頭候在那裏。

沈一石這時竟也靜默在那裏,稍頃才說道:“隻有半個時辰,請大人先彈一遍,然後給你指點錯處,你要用心領會。經高大人指點以後,我的那點琴藝便教不了你了。”

弦外之音恩斷義絕!在高翰文聽來是“琴藝”,在芸娘聽來當然是指“情意”,但以沈一石之清高自負,這時竟搬來個讓任何才女都可能一見傾心的才子讓自己眼睜睜將人家毀了,這份怨毒,局外人如何能夠理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