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老爺叫你們都過去。”那管事連忙招呼四個還愣在那裏的藝妓。

四個藝妓怯怯地走到沈一石身後,屏住呼吸站住了。

沈一石仍然沒有回頭:“我用白話念一位古人的幾句詩,誰要答得出這是哪個古人的哪首詩裏的句子,我就給她贖身。”

四個藝妓又是一怔,對望了一眼,眼睛都亮了一下,接著緊張起來,全望著沈一石的背影。

沈一石船頭而立,音調翻作清朗,大聲吟誦起來:

浮過夏水之頭而西行兮,

回首不見故都之門牆。

懷伊人難訴我心之哀傷兮,

路漫漫不知歸於何方。

借風波送我於江水之間兮,

水茫茫天地一流殤!

吟誦聲很快被江風吹散,剩下的隻有風聲和船頭底部的浪流聲。

四個藝妓麵麵相覷,有兩個滿眼茫然,有兩個竟真在想著。

“有知道的趕快回答老爺。”那管事急了,催道。

“我知道。這是屈原的詩!”為首的那個藝妓興奮地叫道。

“屈原的哪首詩?”沈一石倏地轉過身來,兩眼閃著光望著那藝妓。

那藝妓猶豫了一下答道:“是《離騷》?”

沈一石的眼又暗了,搖了搖頭:“可惜,你今生從不了良了。難為你能猜出是屈原的詩,賞她一百兩銀子吧。”說完又轉過身去,一任衣袂飄飄,望著遠山上空那一圓明月。

月亮在杭州江南織造局後院的院牆上落了下去,天一下子亮了。

四個太監,就是在琴房逼高翰文寫字的那四個太監,排成一行從二院外走過來了。胖太監手裏端著一個盛著熱水的赤金臉盆走在最前麵。一個太監端著一個也盛著熱水的白銀腳盆走在他後麵。另兩個太監一人捧著一塊吸水絲麻麵巾,一人捧著一塊淞江細棉腳帕跟著。

仔細一看,才發現端臉盆的手在微微抖著,那水在臉盆裏便四周地漾;端腳盆的手也在微微抖著,腳盆裏的水也在四周地漾;後麵兩雙捧著麵巾和腳帕的手也在抖著。四個太監一個個都是嚇得要死的樣子。

終於走到了門邊,四個太監八隻眼都可憐兮兮地望著門口那個太監,是那種想從他臉上乞求到消息的眼神。

門口那個太監便是貼身隨行楊金水的那個太監,這時還一身的風塵,臉上沒露出任何消息能告訴他們,隻輕搖了搖頭,接著輕輕地把門推開。

四個太監心裏更沒底了,都愣站在門外,不敢進去。

門口那太監有些急了,瞪著眼下齶一擺。

那四個太監隻好哆嗦著走了進去。

坐在臥房正中椅子上的楊金水滿麵風塵,顯然是剛回來,因此身上也依然是沾著塵土的行裝,兩眼翻著,望著上方,臉冷得像鐵。

四個太監站成了橫排,費力想控製那不聽話的手和腳。可手還是在抖著,腳也還是在抖著。

“都有哪些人知道我回來了?”楊金水的眼望向了門口那隨行太監,冷冷地問道。

四個太監一哆嗦。

門口那隨行太監連忙進來了:“幹爹,咱們是從後門進來的,知道的人也就那兩三個。”

楊金水:“打招呼,有誰露出去說我從北京回了,立刻打死。”

隨行太監:“是嘞!”答著疾步走了出去。

一番交代,楊金水的眼又翻望向上方。

四個太監又抖了起來。

“好熱啊。”楊金水突然輕輕地說了這麼一句。

四個太監立刻像聽到了觀音菩薩說話,立刻擁了過去,放臉盆的放臉盆,放腳盆的放腳盆,搶著給他取帽子,脫鞋。

瘦太監將麵巾提著兩隻角在臉盆裏漾了漾,輕輕一絞,遞給了胖太監,胖太監接過那團麵巾一抖,攤在掌心,便去給楊金水擦額頭。

“髒。”楊金水嘴裏又迸出一個字。

胖太監的手立刻僵在那裏。

腳底下那個正準備捧起楊金水的腳放到腳盆裏的太監,手也僵在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