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泌昌想得更明白了,他等的就是這個時刻,隻要朝廷有忌諱,不牽涉到毀堤淹田,不牽涉到通倭,正如廷寄所言“貪墨之罪尚可按律論定”,無非抄家,無非徒流,心裏定了站在那裏身子也直了,隻是嗓音有些嘶啞:“罪員並未攀扯,供狀上凡攀扯之詞都是問官海瑞所設,罪員請朝廷明鑒!”
內閣和司禮監的廷寄意在二犯翻供,這尚在意料之中。可主審官趙貞吉接到這樣的廷寄也不和陪審諸員商議,便當著兩名罪犯公然宣讀,致使兩名罪犯當堂翻供,這就殊不可解了。大堂上的空氣立刻凝固了。
王用汲立刻把目光詢望向譚綸,譚綸卻眼瞼低垂望著地上,王用汲又把關注的目光望向海瑞。海瑞依然望著趙貞吉一動沒動,在等著他將廷寄念完。
趙貞吉的目光又移向廷寄接著讀了起來:“浙江巡撫趙貞吉等一幹欽命官員,奉旨主審要案,該何等明慎?今竟容鄭、何二犯移罪攀扯,攪亂朝局,是誠何心?現將原呈供狀擲回,著即重審,務將實情七日內呈報朝廷。倘再有不實情詞,則問官與犯官同罪!”
這段話一念完,海瑞立刻知道了,趙貞吉已然決定要按司禮監內閣的意思推翻自己原來審出的供詞,重審二犯,掩去江南織造局和嚴世蕃指使毀堤淹田和通倭冤民的重大關節。電光火石間,他想起了譚綸當時給自己寫的信,想起了這幾個月來自己為倒嚴所經曆的生生死死,一腔孤憤湧了上來,這才把目光望向了譚綸。
譚綸這時當然不會與他目光相接,依然眼瞼低垂。
“罪員願意將實情重新招供!但請中丞大人親自審訊。”何茂才立刻又嚷了起來。
鄭泌昌:“罪員也請中丞大人親自審訊。”
海瑞的目光倏地又轉望向趙貞吉,王用汲的目光也緊望向趙貞吉。
趙貞吉卻誰也不看:“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前問官所審供詞是一種說法,後問官所審供詞是另一種說法,這樣的供詞能夠再上報朝廷嗎?原來誰審的供詞現在還是誰審。還有七天日期,兩天審結,第三天八百裏急遞五日內必須送到京師!”說完最後一個字,他拿起海瑞原審的那份供狀往大堂的磚地上一擲,接著便離開大案走向屏風一側。
從上堂宣讀廷寄交代重審到身影消失在屏風後,趙貞吉在堂上待立前後竟不到一刻時辰。現在大堂上剩下的上司就是譚綸了,海瑞和王用汲都沉默在那裏。
譚綸隻好望向二人:“上命如此,那就隻能請海知縣重審,王知縣筆錄了。”
“當然由我重審。”海瑞立刻接道,“來人!”
幾個牢役奔上來了。
海瑞:“將鄭泌昌、何茂才押回大牢。”
“是。”四個牢役兩個伺候一個,拉起了鄭泌昌、何茂才半攙半拖地走出了大堂。
譚綸率先離開了座位,親自走到大堂中央將趙貞吉扔在地上的供詞撿了起來,走到海瑞麵前,目含歉疚地將供詞雙手向他遞去。
海瑞並無意接受他歉疚的目光,隻是伸手去接那份供詞。
譚綸緊緊地捏著供詞的一端:“朝廷的意思你都知道了,朝局為重,時限緊迫,連夜重審吧。”
“趙中丞給了我兩天期限,用不著連夜就審。”海瑞將供詞從譚綸手裏抽了過來,“今晚我得回去好好看看,這份供詞到底有何不實之處,到底是誰在攪亂朝局。”說完向他一揖,走下堂去。
譚綸麵呈憂色,隻好轉望向王用汲。
王用汲這才有了說話的機會,也不再掩飾自己心中的不滿:“朝廷怎麼想我不知道,但這裏的事趙中丞和譚大人你們比誰都清楚。現在要將擔子全推給海剛峰一人,當時你們就不該舉薦他來。”說完向譚綸一揖,也走下堂去。
大堂上隻剩下了高燒的紅炬照著孤零零的譚綸在那裏出神。稍頃,他將袍袖一甩,倏地轉身向屏風方向的後堂走去。
兩天眨眼就過去了,海瑞竟不僅未見提審鄭泌昌、何茂才,那晚從巡撫大堂離開後,便不見了身影。已經是第二天入夜時分了,早坐在審訊房記錄案前的王用汲終於看到海瑞捧著案卷進來了,倏地站起:“這兩天你去哪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