旨意命徐階到裕王府議處浙江大案,徐階的轎子還在路上,內閣三騎已經將消息飛告了裕王、高拱和張居正。
今日中元,裕王朝祭了祖先,這時依然朝服在身,便立刻來到了書房,高拱和張居正也已經袍服儼然等在這裏。
常言道等人最久,何況這時等的是口銜天憲的徐階,等的是期盼已久的朝局變化!三人默默地坐著,徐階兀自未來。
“我想起了賈島一首五絕。”裕王終於忍不住了,望向高拱和張居正,“兩位師傅猜猜是哪首詩。”
高拱和張居正碰了下眼神,當然是那種已經猜到的眼神。
高拱興奮地站了起來:“太嶽,我們倆同時念,看是不是王爺想起的那首詩。”
張居正也跟著站了起來:“好。”
兩人用眼神合了一下節拍,同時念誦起來:“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今日把似君,誰為不平事!”同時念完,兩人又同時望向裕王。
裕王早已被二人鏗鏘的聲調、激昂的神情感染得激動不已,倏地站了起來:“來人!”
那個王詹事在門外出現了:“王爺。”
裕王:“再去看,徐閣老到哪裏了。”
王詹事:“是。”立刻又消失在門外。
裕王不再坐了,離開書案來回走了起來:“‘越中四諫’、‘紹興七子’,還有那麼多忠鯁之臣,都算得上我大明朝的利劍了,可惜一把把都折斷於奸臣之手。沒想到國之利器竟然會是一個海島的舉人!”
高拱立刻接言:“這個功勞首推譚綸,當然還有太嶽那封書信!今日說實話,當時你們舉薦那個海瑞,我還有些不以為然。知人者智,我不如你們。”
張居正:“高大人,晚生接著你的話再說一句,不知高大人聽後能否見諒。”
高拱:“說!”
張居正:“高大人並非無知人之智,而是無自知之明。”
高拱的臉色立刻變了。裕王也變了臉色,責望向張居正。
張居正接著說道:“要說我大明朝誰是國之利器,在下麵是海瑞,在朝廷便是你高大人!”
高拱一下愣在那裏。裕王也慢慢明白了張居正的話音,緊張的麵容緩和了下來,等著聽他說完。
張居正:“居正所生也晚,這幾年得以參與朝議,多少次朝會之上,親眼所見,敢於跟嚴氏父子和那些嚴黨抗顏相爭的僅高大人一人而已。每次我都捫心自責,何以滿朝之上隻有一個高肅卿!肅卿兄,我說的都是真心話。”
裕王先就被感動了,慢慢望向高拱。
高拱卻低下了頭:“張太嶽呀張太嶽,你這是在誇我還是在罵我。”說到這裏他抬起了頭,望著上方:“我哪裏算得上什麼國之利器。每一次與他們相爭,都能事後平安,是因為我背後有王爺,我頭上還有皇上哪。靠王爺撐著,賴皇上護著,我得了個直言敢諍之名,而每次都於事無補。國之利器一名,唯海瑞可以當之,今後不要再安在我的頭上。汗顏!”
有明一代,無論閹宦專權,還是奸相掌國,朝野依然有一股浩然正氣在,後世有評,言與當時文官士人昌明理學、心學關係巨大。尤其在嘉靖朝,王陽明“致良知”之說深入人心,陶冶了多少科甲之士。但心地光明多半還在於各人的秉性,如高拱,史稱其“以才略自許,負氣淩人”,然“心地坦蕩,真實不假”卻是天性。
這一段自評自責的話說了出來,如此真誠,張居正當時臉就有些微微紅了。
裕王更是心中怦然大動,深望著這位師傅,才突然感悟到自己平時總覺得對幾個師傅都親,但跟高拱又總是別有幾分不拘行跡,原來是高師傅那個“真”字讓自己覺得更親。感動之餘,眼睛望向了窗前茶幾上高拱那個茶碗,徑直走過去雙手端了起來,向張居正遞了個眼色:“高師傅這番話我記住了。張師傅,望你也記住。”
張居正連忙走了過去接過茶碗,轉身捧給高拱:“居正已拜徐相為師,其實心中也早已認高大人為師,礙於輩分,今日就行個半師之禮吧。”
“又罵我。”高拱笑了一下接過茶碗,沒有喝依然放回到茶幾上,“共事一君,忠心報國吧。”
書房外腳步聲響了,裕王率先向門口迎去,高拱、張居正也跟在身後走到門邊。
果然是王詹事引著徐階來了。
這邊裕王等三人閃亮的眼睛齊齊望向了徐階。
徐階淡笑了一下,向裕王先微微一揖:“讓王爺久等了,二位久等了。”
裕王已經伸出手將徐階攙了進來。
“浙江的奏疏呢?”高拱的性急又露了出來,“先給我們看,閣老坐一邊喝口茶。”
徐階從袍袖裏掏出了那份奏疏,雙手遞給了裕王。
“徐師傅請坐,先用茶。”裕王雙手接過便走向書案抽出了裏麵的供詞,“高師傅、張師傅一起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