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閣老應該都知道了吧?”徐階兩眼低垂著問道。
“都知道了。”嚴嵩仍然望著他答道。
徐階從袖中掏出一本奏疏:“這是都察院禦史鄒應龍參東樓他們的奏疏,皇上叫我帶來請閣老看一看。”
嚴嵩接過了那本奏疏,依然望著徐階:“徐閣老看過了嗎?”
徐階:“也是剛才看到的。”
嚴嵩眼中露出一點含笑的光:“你看了我就不看了。”說到這裏他突然將那隻老手向徐階伸了過去。
徐階開始還愣了一下,見嚴嵩一直望著自己,又見那隻長滿了老人斑的手一直伸在那裏,便將自己的手也伸了過去。
嚴嵩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背:“一切都拜托閣老了。”
八十多的人這一握居然還如此有力,徐階的手被他緊緊地握著,心裏驀地冒出一股惡心,麵容卻滿是同情:“東樓他們有些事做得是太過了。二十年的宰相,閣老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皇上不會忘記,我們也不會忘記。”
嚴嵩把手慢慢抽了回去:“徐閣老這句話讓嚴某欣慰,更讓嚴某愧疚呀。二十多年在我手裏倒下去的人是太多了……做我的副手,能熬到我倒下,徐閣老你是個難得的厚道人哪。”
徐階眼瞼低垂。
嚴嵩:“我是怎麼處置?是去詔獄,還是由徐閣老押送我出京?”
徐階:“應該都不至於。皇上叫我來,是讓我請閣老進宮的。”
嚴嵩耳朵本就背,這時一半是沒有聽清,一半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皇上還願意見我?”
徐階提高了聲音:“是。皇上昨夜還一直惦記著閣老呢。”
嚴嵩眼睛裏似要閃出淚花,卻生生地忍住了,語氣依然十分平靜:“約了時辰嗎?”
徐階:“皇上說了,閣老什麼時候去都可以。”
嚴嵩:“那就請徐閣老稍等等。”
徐階望著他。
嚴嵩:“皇上喜歡吃六心居的醬菜。每季新出的醬菜老臣都要給皇上送去一壇。今兒正月十六,應該天一亮六心居就會把春季的醬菜送來。今年看樣子是不敢來了。”
徐階驀地想起了什麼,起身走到門邊,開了一扇門:“來人!”
一個書辦立刻從院子裏趨到門邊:“回閣老,小人在。”
徐階:“到府門外看看,六心居送醬菜的人來了沒有。如果沒來,立刻去傳我的話,催他們把新醃的醬菜即刻送進來。”
“是。”那書辦答著奔了出去。
嚴嵩嘴唇動了動,看著徐階似乎想說什麼,但又什麼都沒說。
大約半個時辰,二十壇醬菜都被抬到了這裏,占了好大一片院落。
六心居當家的老板是個中年人,被領到這裏,卻不敢進去,跪在院子裏大聲說道:“小民拜見閣老。今年小鋪醃製的各式醬菜一共二十壇,奉閣老之命,都送來了。”
正如嚴嵩所料,昨夜提刑司、鎮撫司圍了嚴世蕃幾個人的府邸,不到天明已傳遍了京城,如果徐階不派人傳話,這老板今天打死了也不會再送醬菜來。因徐階傳喚,此時不得不來。這時遙遙望見書房裏既坐著嚴嵩也坐著徐階,他口稱“閣老”自然不錯,而平時應該說的“敬獻閣老”這時改成了“奉閣老之命,都送來了”,這個“閣老”自然指的就是徐階了,更加沒錯。虧他這時竟能琢磨出這幾句難說的話,總算說得滴水不漏。說完,他便低頭跪在那裏,再也不動。
這幾句話嚴嵩也聽到了,坐在那裏茫茫地向門外的院子望去:“是趙老板嗎?進來吧。”
從這裏可以看到,那趙姓老板依然跪在那裏,一動不動。
嚴嵩望向了徐階:“他怕見我了。徐閣老,煩你叫他進來吧。”
徐階隻好望向門外:“嚴閣老叫你,你沒有聽到嗎?”
“是。”那趙老板這才應了一聲,萬般不情願地爬了起來,走到了門邊,再不肯進來,就在那裏又跪下了。
“趙老板。”嚴嵩又叫了他一聲。
“在。”那趙老板這個“在”字答得有如蚊蠅,頭卻依然低在那裏。
徐階:“閣老叫你,抬頭回話!”
“是。”那趙老板不得不抬頭了,卻隻望向徐階,不看嚴嵩。
嚴嵩依然嘮叨著:“二十多年了,難為你每年幾次給我送醬菜。記得你多次說過,想請我為你的店麵題塊匾,今天我就給你寫。”
那趙老板立刻伏下頭去,慌忙答道:“小民一間小店,做的都是平常百姓的生意,怎敢煩勞官家題匾。萬萬不敢。閣老若無別事,小民就此拜別。”說著磕下頭去。
嚴嵩笑了,笑出了眼淚,轉望向徐階:“徐閣老你都看見了,平時,多少人千金求老夫一字而不可得。現在,老夫的字白送人,都沒人敢要了。回去吧,今後老夫也不會再煩你送醬菜了。好好做生意,皇上也喜歡吃你們的醬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