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望向了呂芳:“老祖宗,他這是怕你呢,你叫他進來吧。”

呂芳撲通一聲又跪倒了,隻是跪著,沒有回話。

“主子千萬不要委屈了老祖宗!”陳洪這時慌忙從門檻上爬了進去,爬到離嘉靖約一丈處,連磕了三個頭,伏在那裏,“奴才確實沒有挨誰的打也沒有挨誰的罵,當著主子奴才不敢說假話。”

虧得他想,那頂宮帽罩在滿頭的白絹上哪裏戴得穩?他早就換了一根長帶子從帽簷兩側緊緊地係在下頜上,高高地頂著卻也不會掉下來。

這副樣子卻還說沒有挨打沒有挨罵,嘉靖都懶得問了,隻望著他,目光裏的火苗卻隱隱閃了出來。

倒是呂芳問話了:“陳洪,是什麼就說什麼。是不是馮保那個奴才耍賴,激哭了世子,你不得已責罰自己?”

陳洪又碰了個頭,卻不回話。

“回話!”嘉靖從牙縫裏迸出了兩個字。

“是。”陳洪又磕了個頭,回了一個模棱兩可的字。

呂芳跪直了身子望向嘉靖:“奉天命傳旨卻傷成這樣回來,這在我大明朝真是欺了天的罪!主子,馮保那個奴才是奴才一手帶出來的,他闖了這般欺天的大禍,說到底罪根還在奴才身上。是殺是剮,奴才甘願領罪。”

“陳洪!”嘉靖沒有接呂芳的茬,緊盯著陳洪,“朕再問一遍,你的頭你的臉是自己碰的打的還是別人打的?”

“主子是神仙,奴才不敢說假話。”陳洪十分惶恐的樣子,“確如老祖宗所言,奴才見世子被激哭成那樣,心裏又驚又怕,隻好責罰自己,也是擔心世子那般小的年歲哭岔了氣。”

“裕王呢?李妃呢?他們就不管?”嘉靖依然不依不饒。

“回主子的話。”陳洪急忙答道,“裕王爺是從病床上爬下來接的旨,奴才是在前院見的馮保,裕王爺當然不知道。多虧王妃在一旁拉著世子,奴才才得以將馮保拉出了王府。”

嘉靖的臉色慢慢從激怒轉向了冷酷,沉默了稍頃:“真是‘十步以內必有芳草’呀。宮裏二十四衙門長滿了芳草,錦衣衛不用說身上繡的就是芳草,現在連朕的兒子、孫子院子裏都是芳草。我大明朝真是繁花似錦,綠草成茵哪!”

“芳”者,呂芳也;“草”者,呂芳之勢力也;再也明白不過。呂芳趴在那裏一動不動,陳洪也趴在那裏一動不動。

“陳洪!”嘉靖喊了一聲。

“奴才在。”陳洪心裏激動得都發顫了。

嘉靖:“草多了必壞禾稼!朕的話你明白嗎?”

陳洪當然明白,卻慢慢抬起了頭,滿眼疑惑地望著嘉靖。

嘉靖:“朕上午還有一道旨叫你把提刑司、鎮撫司那些奴才叫來打招呼,你傳旨下去了嗎?”

陳洪:“回主子萬歲爺,奴才還沒來得及,奴才這就去傳旨。”

嘉靖:“一個小小的戶部主事,剛到北京就在朕身上做起文章來,鎮撫司十三太保倒有兩個幫他說話,誰給的膽子?你幹什麼去了,立刻傳旨,從提刑司、鎮撫司開始,鋤草去!”

“是。”陳洪磕下頭去,這一聲答得很輕。

北京城是大,但傳起消息來又顯得太小,海瑞早上在六必居題字,皇上命裕王抄寫刻匾,錢糧胡同已被錦衣衛的人暗中守著,如此等等,上至六部九卿,下到茶樓酒肆,連販夫走卒全知道了。

一輛馬車走到海瑞租住的這個胡同的西口外,那個車夫便再也不願意進這個胡同,把車停在這裏。

李時珍肩上挎著前後兩搭的醫囊從馬車裏出來了,被車夫扶著隻好在這裏踏著凳下了車,給了那車夫五枚銅錢,徒步向胡同裏走來。

暑天的落日黃昏正是京城胡同家家在門前潑水消暑納涼之時,李時珍徐步走去卻見這條胡同家家院門禁閉,目及處胡同這一頭有兩個便服錦衣衛在假裝徜徉,那一頭也有兩個便服錦衣衛在假裝徜徉,剩下的便隻有偶爾從上空掠過的麻雀。

李時珍徑自向這頭的兩個便服錦衣衛走去,那兩個錦衣衛反倒有些詫異了,不再徜徉,站定了,望著他。

李時珍站住了:“請問,今天搬來的戶部海老爺住在哪一家?”

兩個錦衣衛對望了一眼,一個年輕的錦衣衛:“你是誰?叫什麼名字?找他幹什麼?”

一連三問,李時珍答道:“我是他的友人,叫李時珍,找他敘舊。二位可以告訴我他的家門了吧。”

那年輕錦衣衛上下打量著他還想盤問,另一個中年錦衣衛望著他的醫囊似乎想起了什麼:“慢著。先生是不是正在給裕王爺看病的李太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