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這句,海瑞不再理他,大步向那些雪地上的百姓走去,大聲說道:“粥很快就熬好了!父老鄉親能坐的都請坐起來,能站的都請站起來,再躺著就會起不來了!喝完了粥我們都搬到城裏去,你們縣太爺給你們安排了屋子!聽我的,都起來,起不來的,請別人幫一把!”說著他自己先走到一個老人身邊蹲了下去,將那個奄奄一息的老人手臂拿到自己肩上,將他半抱半攙扶了起來。

扶起那位老人,海瑞的目光向縣令和那些差役這邊望來:“你們還站著,要我一個一個請嗎?”

那些差役人等都奔了過去。

就這樣,海瑞在大興縣守著災民過了嘉靖四十五年這個年節,回到家裏已經是正月初五的黃昏了。這個年隻有母親和妻子兩個人在家裏度過。

海瑞的眼睛網著一層血絲,才幾天臉上也瘦得顴骨暴露,身上那件官服已經髒得不像樣子,麵對母親和妻子還裝出一絲笑容:“母親,兒子不孝,沒能在家裏陪母親過年。”說著轉望向妻子,“快扶阿母坐好,我們給阿母拜年。”

海妻連忙過去扶著海母在正中椅子上坐下了,海母望著兒子滿眼愛憐:“不用了,你這個樣子趕緊吃口熱的,洗一洗先歇下來。”

海瑞已經跪下,海妻雖有身孕,也伴著他並肩跪下了:“兒子和兒媳給母親拜年了,祝母親長壽百歲!”說罷,海瑞磕下頭去。海妻將手貼在腹前彎了下腰。

海母:“好,扶你媳婦起來。”

海瑞抬起了頭,便去扶妻子,一條腿剛抬起準備站起時,眼前突然一黑,自己撲通一聲倒了下去。

“汝賢!”

“官人!”

海母和海妻的呼喚聲海瑞已經聽不見了。

也就在這一天,這一夜,在西苑欽天監擇了禦駕遷居新宮的吉時——嘉靖四十五年正月初五酉時末刻,而吉時擇得偏又不合天象——大雪下得天地混沌,玉熙宮外殿坪裏那一百零八盞燈籠在大雪中昏昏黃黃,需仔細看才能看出:三十六盞在前,上符三十六天罡之數,七十二盞在後,上符七十二地煞之數。玉熙宮內外一片輝煌。

一百零八盞燈籠光的昏照下,大雪中隱約可見大殿石階前正中蹕道上擺著皇上那乘三十二抬龍輿,三十二名抬輿太監單腿跪候在各自的轎杆下。

龍輿的左側,列著手執法器的朝天觀觀主和一應道眾。

龍輿的右側,列著手執法器的玄都觀觀主和一應道眾。

徐階率領六部九卿堂官跪候在大殿的石階上,三品以下的官員便苦了,雖然有恩旨讓他們站著,但畢竟都站在殿外的石階和殿坪上,無一人身上不是落滿了積雪,所有的目光都昏眊地望著洞開的玉熙宮殿門。

燈火通明的玉熙宮大殿的正中擺著一座好大的銅壺滴漏。

靜寂中,大銅壺的滴漏聲清晰可聞。

大殿的各個方位上都站著捧執禦物,屏息靜候的太監。

隻有一個人這時在大殿裏走動,雖然步伐極輕,氣勢依然逼人,這便是陳洪。但見他一會兒步到通精舍的那道大門口聽一下裏邊的響動,一會兒步到那座大銅壺前看一眼慢慢上浮的刻木,如此往返,片刻不停。這就使得跪在門外那些內閣大員和六部九卿堂官身影矮銼,突兀得陳洪一人飛揚。

殿內殿外這時都在等著酉時末刻的到來,等著精舍裏嘉靖敲響那一聲銅磬。彼時,景陽鍾便將敲響一百零八下,朝天觀與玄都觀的道眾都將齊奏仙樂,然後銃炮齊鳴,整個北京城都將聽到,當今聖上龍駕騰遷了。

精舍內也安放了一座銅壺滴漏,黃錦一個人靜靜地站在銅壺邊緊盯著上浮的木刻,目光一刻也不敢移開。

嘉靖換上了那件繡有五千言《道德經》的道袍,頭上依然束著發,隻係著一根玄色的綢帶,盤腿坐在蒲團上,正看著手中一道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