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咽了一口淚水:“這次去大興,天子腳下,新年之時,饑寒而死的百姓倒滿了大雪之中!地方官視若無睹,近在咫尺的京官也不聞不問,內閣和戶部不得已撥去了一些軍糧也是虛應故事,還一再囑咐,千萬不能讓皇上知道,以免敗了皇上喬遷的喜興!皇城之下尤然如此,普天之下還不知有多少塗炭之生靈!在大興這幾天我所能做的也隻是救一人算一人,當著那些沒有心肝的人,哭都沒得地方去哭。先生一生治病救人,我們這些吃朝廷俸祿的人卻隻能看著百姓在眼前一個個死去……”說到這裏,一向硬如鐵石的海瑞已經淚流滿麵,吞咽起來。
李時珍也是個硬如鐵石的人,這時也已經熱淚盈眶。
兩人相對傷感了一陣,各人又都揩去了眼淚。
李時珍:“上疏吧!就算不能為天下蒼生普降甘霖,也要在我大明朝萬馬齊喑的朝野響他一記驚雷!”
海瑞兩眼閃出光來:“如何上疏,我正要聽先生的見解!”
李時珍:“見解你自己已經有了。剛峰兄,真要上這道疏,就要直指病根!如果像以往那些大臣,雖然上疏,卻心存顧忌,隻論事不論人,隻罵臣不罵君,就不如不上。要痛斥便痛斥一人獨治,要諫言就諫言君臣共治!千古文章,縱然不能讓當今皇上幡然悔悟,也能讓另一人幡然心驚,我大明朝如再以天下奉一人,便亡國有日,天下必反!剛峰兄,能做到這一點你便有大功德於天下。知道我說的是誰嗎?”
海瑞:“裕王!”
李時珍:“正是。因此你必要顧及兩點:一是太夫人、嫂夫人。建文帝時,方孝孺為博一個忠名,牽連十族,八百餘親人、友人無辜而死,竊所不取。幹這件事不能危及高堂老母和懷有身孕的妻子。不是我不想盡力,你知道我平生大願便是要重修《本草綱目》,行程萬裏漂泊無定。因此我能做的也隻是將太夫人和嫂夫人及早帶離京城,今後能照看她們的隻有拜托王用汲了。因此你上疏前一定要想個辦法讓他脫掉幹係,不要把他牽連進來。”
海瑞重重地點了下頭:“還有哪一點必須顧及?”
李時珍:“便是裕王。我和裕王相交多年,深知他是個本性仁厚、敬賢愛民之人,大明朝若想一改前非,君臣共治,隻有裕王能夠做得到。這道疏一上,皇上必然猜忌你是受人指使。你當初就是裕王舉薦的人,倘若皇上猜忌到裕王便壞了根本大事!因此你在上這道奏疏前不能再跟任何人往來,在奏疏中更不能牽及裕王,也不能牽及任何人,要讓皇上真正知道你是無黨無私!”
海瑞肅然起敬,坐直了身子雙手一拱:“謹受教!”
群臣不上賀表,皇上不願搬遷,君臣的關係雖不言已如仇讎,也已經近似水火。裕王得到這個消息端的憂心如焚,半夜裏帶著徐階、李春芳、高拱、趙貞吉、張居正幾人來到了給年前挨了毒打那些官員醫治的禦醫堂。
那些躺在病榻上的官員們怎麼也想不到裕王爺這時會親身出現在這裏,能夠轉動的人都掙紮著坐了起來,折斷了腿腳的人不能坐起,也將頭抬了起來,多數人顯得神情十分激動,也有些人臉上依然木然。
“快躺下,都請躺下!”裕王眼睛濕了,沒等這些人開口,站在大堂的中間環向大家按著手,望向一雙雙激動的眼大聲說道。
“躺下吧,都請躺下吧!”徐階幫著過去先扶著一個官員躺下了。
“請躺下。”
“請躺下。”
高拱、趙貞吉和張居正都分別走到一些官員的床前扶著他們躺了下來。
李春芳幫著接過禦醫端來的一把椅子放在裕王的身後:“王爺請坐下。”
裕王揮了揮手。
張居正:“搬開吧。”
禦醫又把椅子搬開了。
那些病榻上的官員雖然都躺下了,目光全都望向裕王。
“我是奉皇上的旨意來看大家的。”雖說善言無謊,裕王說出這句話時大家還是能聽出他的滿腔仁心,滿腹憂愁,“皇上心裏也惦記著大家。”
一個躺在最裏邊病榻上的翰林院官員忍不住嗚嗚地哭了起來。
接著有好些個官員都流了淚,可還是有些官員神情木然,其中那個李清源尤其突出,目光冷漠,一副灰心到了極點的樣子。
裕王默然了。
徐階那幾個人站在他身後都沉默著。
張居正緊挨著裕王站著,這時在他身後暗中輕推了他一下。
裕王咽了那口含淚的唾液,清了一下嗓子:“我要說幾句話,望諸位靜聽。”這句話既是對著病榻上的官員們說的,也是對門外說的。
原來站在裕王身後的幾個內閣大臣還有張居正連忙移開了身子,亮出了禦醫堂洞開的那道門——原來門外已經來了許多京官,夜色中似乎站滿了整個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