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聲平息下來之後,鄭微說:“算了,也許這種方式真的不適合我,阮阮,要男人幹什麼,不如你跟我做伴。”
阮阮沉默了一會兒,“微微,我想我快要結婚了。”
阮阮要結婚了。鄭微大驚之後,覺得如夢一場。她結婚的對象是醫科大學附屬醫院的普外科主治醫生,叫吳江,兩人從朋友介紹認識到確定結婚意向,一共隻見了六次。
“你愛他嗎?”鄭微問,其實她心中已有答案。一個隻見過六次的人,能有多愛。
阮阮說:“他挺好的,早些年為了學業沒顧得上感情的事,後來回國了,工作一直又忙,他跟我一樣都是以結婚為前提來找對象,雖然認識的時間不算長,但我相信他會是一個好丈夫。第六次見麵他跪下來求婚時,我好像沒有什麼理由拒絕,也許錯過了他,我未必遇得上更好的,就當是為自己找個伴吧,愛上他大概也沒有那麼難。”
有沒有別的伴娘像鄭微一樣,當新娘子在婚禮進行曲中挽著父親的手臂走向紅地毯的盡頭時,她站在新娘的身後,心潮澎湃,眼眶潮濕。世界上還會有比阮阮更加美麗的新娘嗎?到場的親友都對年輕有為的新郎讚不絕口,隻有鄭微覺得他太過於幸運,他隻見了六麵,就娶回了世界上最最好的女人。
這是一個普通的婚禮,兩個當事人都不愛鋪張,隻簡單宴請了雙方的親朋好友。阮阮一襲白紗,娉婷地佇立在淡淡微笑的新郎身邊,他不是趙世永。當年舟車勞頓隻為與愛人片刻相依的她,一心隻想把那份感情守成天長地久的她,可曾想到會有今天?愛著的時候,以為那個人就是自己的一生,誰料到一朝夢醒,就站在了另一個人的身邊。
阮阮給趙世永發了喜帖,他沒有來。六年的感情輸給了一個隻見過六麵的人,命運自有它的安排。可是不管怎麼樣,隻要阮阮幸福,什麼都值得,在鄭微心中,沒有人比阮阮更配得上眼前的幸福。
司儀問:“阮莞小姐,你可願意嫁給吳江先生為妻,一生一世愛他,陪伴他……”
阮阮說:“我願意。”
她話音剛剛落下,身邊忽然傳來了一聲抽泣,所有的人才注意到,嬌俏的伴娘淚流滿麵。鄭微真是世界上最失敗的伴娘,她在好友的喜筵上,終於按捺不住哭泣。隻有阮阮明白她,看著鄭微,燦爛地笑,仿佛在用笑容告訴她,自己一定可以幸福。
新人敬酒的時候,重新補妝的鄭微持壺和伴郎一起跟隨在新人身後,伴娘和伴郎一向都是新人之外的另一個眾人矚目的焦點,尤其是儀態萬千的新娘身邊站著清新甜美的伴娘,如果這晚有星光,隻怕也失去了顏色。麵對眾人的笑鬧起哄的勸酒,鄭微一概來者不拒,就連阮阮的那一份,她也代為擋了過去。
私下的時候,阮阮附在她的耳邊,“別喝了,悠著點兒。”
她隻是笑,“我很久沒有這樣高興了。今天是什麼日子?我可以醉,你不可以醉。”
十幾桌下來,饒是她酒量不錯,不由也有幾分微醺。下一桌是新郎倌的朋友,吳江一個個介紹下去,“這幾位是我們醫院普外科的同事,這位是《XX日報》的責編……還有這位,是XX區人民檢察院的副檢察長……”
他介紹到那名身長玉立的男子時,那恰好側對著他們的男子轉過身來,點頭朝新娘微笑,然後他的視線平穩地投向新娘身後的人。
“對了,他姓林,叫林……”
鄭微不期然地打斷了吳江好心的介紹,她說:“林靜,七年不見,別來無恙?”
林靜含笑舉杯,“你好嗎,小飛龍?”
你好嗎,小飛龍?他是這個世界上第一個這樣叫她的人,小的時候他陪她在大院的花園裏捉迷藏,他怕她找不到會哭,從來不會藏得太隱蔽,一旦她揪住了他的衣角咯咯地笑,他總是故意這麼說,“你好嗎,小飛龍?”
如果她是十七歲的鄭微,她會選擇在這刻忘記所有,立即撲在林靜的懷裏痛哭失聲,然而她今年二十五歲,他跟她玩了一場長達七年的捉迷藏,這一次他躲得太遠,她曾經以為這輩子再也找不到他。
“我挺好的。”二十五歲的鄭微說。
“你們認識?”吳江也愕然。
林靜笑道:“她一歲的時候,我就開始把她抱在懷裏,你說我們是不是認識?”
鄭微也半開玩笑,“是啊,過去我們熟到我以為一長大就可以嫁給他。”
好事之人聞言起哄,叫囂著這樣的交情值得痛飲一杯。鄭微毫不猶豫地將酒倒滿,平舉到林靜麵前。林靜定定看著她,若有所思,忽然搖頭笑了笑,與鄭微碰杯。他喝幹了自己的酒之後,伸手拿過了鄭微已觸到唇邊的酒杯,當著眾人的麵一飲而盡。
當即四周叫好聲一片,人人都笑林檢察官原來也是憐香惜玉之人,更頻頻追問何以兩人初見時似是許久都未謀麵。
鄭微回答說:“小時候的事情哪裏說得準,長大了之後,以前的玩伴大多是各奔東西。”
她的林靜已經在她十七歲那年一去不回,也許她內心深處永遠藏著他的身影,然而眼前的他,是個陌生的男人。
新娘拋花球的時候,魂不守舍的鄭微獨自站在角落,偏心的阮阮看準了她的位置,背過了身,拋出的花球依然不偏不倚地飛向了她。花球迎麵而來的時候,鄭微才回過了神,她直覺地想要抓住它,終究慢了一步,隻抓住一片粉色的花瓣,頃刻間,花球落地。
吳江工作的醫院在G市,阮阮嫁夫從夫,她辭掉了S市的工作,陪在丈夫身邊。這也許是鄭微聽到的最好的一個消息。婚宴的最後,鬧洞房的賓客也盡興而歸,出門的時候已是夜深。阮阮送出了門,她說:“林檢,不如你幫我送送微微。”
鄭微連連擺手,“不用麻煩,不用麻煩。樓下很好打車。”
林靜朝阮阮笑笑,“你放心吧,交給我。再見,祝你們新婚快樂!”轉身就再自然不過地將鄭微的包包拿在自己的手中,“走吧,我的車就在樓下。”
一路上,鄭微將車窗搖得很低,風灌了進來,吹走了她臉上的緋紅,她始終看著窗外,電台裏的音樂支離破碎。
林靜開車心無旁騖,沉默地到了中建的大院門口,鄭微都忘記問他,怎麼會知道自己住在這裏。
“我就在門口下吧。”鄭微把散亂的頭發撥到腦後,“真謝謝你送我回來。”
林靜沒有回應她的禮貌,“你住在哪一棟?我送你到樓下。”
“不,不用了,我走進去就好。”
“你住在哪一棟?”
她莫名地就開始發火,“我說過不用!你懂不懂半夜三更地被一個男人開車送到樓下,我身邊的人或許會誤會。”
林靜把手搭在方向盤上,說:“你果然還是生我的氣。”
鄭微把頭別向一邊,假裝看著窗外,她沒否認,因為他說得對。即使多少個夜晚,她都覺得她理解林靜,她原諒了他的不告而別,然而真正到了重逢的那一天,心裏竟依然還有怨恨,人們往往沒有自己想象中那麼超脫。當年林靜的離開,不但帶走了她朦朧的初戀,更帶走了她最信任依賴的一個人。她發現自己竟然可恥地將後來失去愛的淒涼統統歸咎於他,即使明明知道那並非他的錯。
“我也生過自己的氣,可是那個時候我怎麼想也想不通,所以隻想離開。是的,或許我不應該,然而誰是聖人,誰又沒有麵對不了想要逃避的時候。你也知道,我曾經以為我的父母是最幸福的一對,甚至為我的家庭能給你帶來溫暖而感到驕傲,原來都是假象。”
鄭微笑了,聲音卻哽咽,“你一逃就是七年。”七年了,他一封信一個電話也沒有給過她。
“我以為你幸福。”
“我是幸福,所以你可以繼續消失。”
林靜沉默良久,說:“我一向不喜歡做沒有意義的事,回國後我打過電話給你,既然你快樂,我便離開。也許是我錯了,但我不會再錯。”
鄭微打開車門離去的時候幹脆果斷,她一直往前走,沒有聽到林靜發動車子的聲音,卻不肯回頭。到了淩晨,她覺得出奇地口渴,爬起來給自己倒了杯白開水,沒有開燈,喝了一口水,就這麼借著窗外路燈的一點光亮,怔怔地發呆。當她放下水杯之後,打開了房間的大燈,發瘋地翻箱倒櫃搜尋,她開始後悔自己為什麼把它們藏得那麼深。
一牆之隔的韋少宜被她的大動作驚醒,敲著她的房門抱怨道:“鄭微你半夜抽什麼風?還讓不讓人睡覺。”
鄭微的動作猶在繼續,隻轉身回了一句,“前一陣子何奕發神經半夜在樓下對你唱歌,我說什麼了?”
韋少宜頓時語塞,恨恨地回房。整個房間一片狼藉之後,鄭微終於在從學校帶過來的一個皮箱裏,找到了她想要的東西。
她打開那個扁平的小鐵盒,拿出壓在最上方的畢業證和學位證,兩張年輕無邪的笑臉穿過七年漫長的時間就那麼毫無防備地綻放在她的麵前。她把那張開始微微泛黃的照片拿在手中,用手指一下一下擦拭上麵的塵埃,照片上的年輕男孩笑容明淨,眼神柔和,這才是她的林靜,她必須現在看上一眼,因為在她發呆的那一瞬間,她忽然發現自己記不清二十二歲之前那個林靜的模樣。剛才送她回家的那個男人,肩膀寬厚,眼神銳利,笑容總是若有所思,下巴和兩腮有刮得幹幹淨淨依然泛青的胡楂,盡管他看上去那麼氣宇非凡,風度翩然,可她再也找不到昔日的貼心和依戀。他眼中的她,是否也早非舊日模樣。她擦不掉時間覆在他們臉上的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