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澄不知道為什麼黎維娟的脾氣變得越來越暴躁。她加班常常加到深夜,回來之後,一個小小的細節都可以點燃兩人之間的戰火。書店每況愈下的經營也消磨掉了他往日的好脾氣,慢慢地,他們都忘記了以前沒有爭吵的生活—大罵、冷戰成了家常便飯。然而,畢竟那樣深愛過,再怎麼爭執,始終狠不下心離開。
黎維娟開始習慣晚歸,她下意識地逃避這個往日的溫馨甜蜜已一掃而光,如今隻剩下愁雲彌漫的小窩。她寧可一個人在辦公室工作至淩晨,然後回家看莊澄熟睡後的樣子—安詳、平靜。她的生活為什麼不能這樣?遠離爭吵、遠離責難呢?莊澄的話益發的少,他習慣了黎維娟再不到他的小書店來,也習慣了她喜怒無常的脾氣。唯一不能忍受的是流言—那麼多人一再地傳,她和她的老板出雙入對,形影不離。莊澄不願意懷疑每夜在自己身邊入眠的愛人,但是卻沒有辦法忽略她越來越加劇的冷淡和漠然。
終於有一天,他們甚至不記得因何而起,總之暗自隱忍了許久的怨憤和不滿由一個小小的爭執點燃,他們各自搜腸刮肚,用遍了最惡毒的語言來詛咒對方,仿佛站在自己麵前的不是多年來甘苦與共的戀人,而是不共戴天的仇敵。
他們過去愛上對方的原因都成了對方的致命缺陷—她曾那麼欣賞他的清高執著,現在都成了頑固矯情;他曾經最愛她好強能幹,如今看來全是世故虛榮。
愛人間戰爭的最可怕之處就在於彼此太了解對方的弱點和死穴。黎維娟一貫伶牙俐齒,莊澄憤怒之下也是句句一針見血。最後忘了是她先咬牙流淚痛斥他是“一文不名的廢物”,還是他先輕蔑地將她貶成“水性楊花的賤人”,話一出口,謾罵就變做了歇斯底裏地廝打—他們像野獸一般糾纏,往日情分在拉扯之中哪裏還在?
莊澄將黎維娟推倒在地,她的腰重重地撞上了桌角,許久動彈不得,他還來不及去扶,黎維娟已經將任何手能夠觸及的東西都拾起來朝他砸去。杯子、相框在他的閃躲中落地粉碎,最後一個正中他額頭的是個紅色絨布的小盒子,盒子順著他因疼痛而扭曲的麵容掉落,接觸到地板的時候鏗然有聲。那銀白色的小小的環和當中璀璨的一點,曾是她夢寐以求的珍寶,然而這個時候掉落在滿屋狼藉之中,那冷冷的光便如同一個絕世的笑話。
“你滾,立刻滾!”莊澄感到自己尊嚴的最後一塊遮羞布被無情地掀開,甚至在驚怒之下指著大門的手,都在顫抖。
黎維娟捂著腰冷笑,“滾,你憑什麼要我滾,這房子、桌子、椅子,這所有的東西哪一樣是你的?不過算是便宜你,因為我再也待不下去了,要我滾,要我爬都無所謂,錢,把我的錢還給我!”
她終於一語中的,說到所有問題的核心—錢,不就是錢……可他們所有的隔閡,所有的紛爭,歸根結底不是錢又是什麼?
年少時覺得微不足道的東西才是消磨了愛的始作俑者。讓這麼深深愛過的一對,到頭來,打破了頭,撕破了臉。
莊澄說:“隻要你現在馬上消失,我賠了命也會還上你那點臭錢。”
這是這對愛人彼此間的最後一句對話。黎維娟想,她精挑細選了那麼久,摘下的原來是個徹頭徹尾的苦果—第一口的甜蜜滋味欺騙了她,嚐到了最後才知道是無盡的苦澀。
那天晚上,黎維娟收拾東西走出了出租屋再也沒有回頭,幾個月後,她嫁給了對她苦苦追求的唱片店老板,跟著她年近半百的新婚丈夫移居北京,做起了唱片店的老板娘。
大概過了半年,一筆和她當初投入到書店的資金同等金額的錢悄無聲息地打到了她的銀行賬戶。她從銀行提了出來,約上幾個富貴閑人打了一整晚的麻將。最後,她輸了個精光,在歸家的時候才感覺酣暢淋漓,猶如最恰到好處的買醉。
這一場婚姻持續了兩年有餘,她的丈夫大概改不了愛上年輕女下屬的嗜好,不過這沒有關係,她痛快地簽字,拿回她應得的一份,然後再嫁人,又再離婚。
黎維娟的每一次婚姻都不長久,可無一不給她帶來可觀的財富。第三次婚姻“失敗”之後,她已是一家大型唱片公司的擁有者。朋友和幕僚勸她趁大好形勢投資圖書出版業,她考慮之後決定出資,誤打誤撞之下,出版公司做得風生水起,大型連鎖書店開了一家又一家。
黎維娟和莊澄的重遇並不戲劇化,第三家書店在他們原本共同生活過的城市的最繁華地帶隆重開張。在一群人的簇擁下,她盛裝在廣場前為新店剪彩,禮成之即,掌聲雷動,她看到台下鼓掌的人群裏,有一張麵孔似曾相識,然而在遙遠遙遠的曾經,同樣是這張臉卻是刻骨銘心。
莊澄比過去胖了幾圈,原本的棱角早已被歲月磨平,仿佛為了看熱鬧,一個很像他的孩子坐在他肩頭,他小心地扶著孩子,還不忘騰出手鼓掌喝彩,那臉上的神情,完完全全已是隻屬於觀眾的木然。
他們分開了十年,整整十年。在這十年裏,黎維娟輾轉聽說莊澄為了還給她錢,忍痛將那間小書店轉手出售,清算了他和她之間唯一的聯係。
之後,他為了生活繼續找工作,做過銷售,也重操舊業做過電腦公司技術員。他不再抱怨生活枯燥,不再記得理想,找到匹配的愛人,結婚生子,在和她完全不同的另一個世界裏,像所有平凡的男人那樣幸福地生活著。
那天晚上的慶功宴上,黎維娟把這段舊事當作酒桌上的佐餐笑料說與那些合作夥伴、股東代表聽。她不強調真假,別人也如聽傳奇,最後驚歎一番,一笑了之。去洗手間的時候,她對著鏡子細細地補妝,鏡裏那個人依舊年輕秀美,可如果不是紙巾抽出得及時,也許一行淚水早已將這樣妝容精致的臉衝洗出時間的痕跡。黎維娟曾經的理想不過是和愛人共同擁有一個家,莊澄則是希望有一家夢想中的書店。可命運開了個玩笑,十年過去,她得到了他夢想的書店,他卻擁有她渴望的一個家。
在這十年裏,黎維娟常想起大學時自己的那一番言論,她要的究竟是什麼水果?挑了又放下,如今,答案還重要嗎?最初的那個果實早已在時間裏風幹,沒有甜,當然也沒有了苦和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