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鄭微不出聲,老張安慰道:“他這個人就那樣,你別理他。他也不容易,前兩年他嶽父那邊出的事對他事業影響還是很大的,不久前又離了婚……呃,這些你都知道吧?”
鄭微點了點頭,飛快地轉移了話題。老張是個聰明人,當然不再糾纏於此,舌綻蓮花地一連說了公司裏幾件趣事,逗得鄭微忍俊不禁。
此時前來吊唁的人逐漸多了起來,老張的出現使得他們身邊很快地聚集了一小圈過去的熟人,大家許久不見相談甚歡。鄭微和老張的小女朋友聊了一陣,小姑娘很是單純,對阿寧尤其喜歡,很快就熟絡了起來。
曾院長的喪禮辦得肅穆且風光,不但學校領導悉數到場,儀式開始時,聞訊趕來的學生更是將此處最為寬敞的一間殯儀廳擠得水泄不通,大家都抱著同樣的心情誠摯地送這位可敬的師長最後一程。
儀式結束後,大家去向家屬道別,老張讓鄭微母子和自己一塊吃晚飯。反正林靜也不在家,鄭微也樂得與老朋友消磨時光,隻是離開前,她提出想順道去看看阮阮。
阮阮下葬的公墓就在殯儀館的後山,老張聽到這個名字時眼神也不由得一黯。鄭微知他現在身邊有人,不管從前怎麼樣,如今難免有所顧忌,也不勉強他,見阿寧和他的小女朋友玩得正開心,便把孩子托給他們暫時照看,自己去和阮阮單獨說說話就回來。老張自然無不應允。
阮阮的墓前很是幹淨,看得出是有人在精心維護著。墓碑前有一大束半凋謝的玫瑰,被擺放在這裏至多不超過半月。
鄭微也懶得去想究竟還有誰仍然記掛著阮阮,誰又留下了這束花。多半是個男人吧,可就連老張這樣常叨念著“男人看過了玫瑰,別的都是野草”的男人,當玫瑰凋謝經年,他心中遲早會開出另外一朵花,不一定是玫瑰,也許是月季,也許是丁香,在他心中雖然永遠不如唯一的玫瑰馥鬱,但他很清楚地知道,那將會是一朵隻屬於他的花。
鄭微想,要是阮阮現在能看到這一切,她也隻會笑著說,重要的不是送花的人,這束花本身就值得珍惜。
鄭微坐在隻染了微塵的墓前,和阮阮說起自己和林靜的生活,說起越長越大的阿寧,說起後來的“六大天後”從各地傳來的音訊,當然還說起了喪禮上重逢的陳孝正。她問一直比自己聰明的阮阮,除了死去和忘記,到底什麼是再也回不來了的?她想了想,又覺得還有時光。就像她現在變老了許多,恐怕連最好的朋友都快要受不了她的絮叨。
因為記掛著阿寧,鄭微沒有逗留太久,回到了和老張會合的地方,卻隻見老張的小女朋友眼睛通紅地留在原地,老張不知道哪裏去了。
鄭微心中湧起一陣不妙的預感,一問之下心都涼了半截,原來她離開後,阿寧和老張的小女朋友玩鬧著越追越遠,你躲我藏的不知道怎麼的,女孩子就找不到阿寧了。老張一聽說也急得半死,命女友在原地等待鄭微回來,自己立刻四處尋找。
孩子走丟從來就不是小事,況且是在這樣一個地方。鄭微看著老張女朋友那泫然欲泣的模樣,知道她想必早已悔青了腸子,再去責備她的貪玩馬虎隻是浪費時間,隻得暗怪自己不該讓阿寧離開自己的視線,一跺腳,忙循著孩子興許會感興趣的方向尋找。
她找了將近百米的範圍,都沒看到阿寧的蹤影,恐慌和焦慮逼得淚水到了眼眶,各種不祥的念頭都湧了出來。她心裏反複說不能哭不能哭,哭了就等於相信阿寧有可能丟了,她的阿寧怎麼會丟呢?然而就算她強忍住眼淚,還是忍不住摸出了手機—這個時候隻有林靜的聲音才是她的良方,哪怕他也許會責怪她。
就在這時,鄭微心急如焚的呼喊有了回應。阿寧聽到媽媽在叫他的名字,在不遠處揮舞小手示意自己在那裏。
鄭微循聲望去,隻見孩子小小的身影正在一輛黑色的車旁,還有一個成年男人半蹲的背影擋在他的身前。
愛子心切的鄭微不顧一切地奔跑過去,一把將孩子摟在懷裏,這才顧上打量蹲在孩子身邊的人,看清他的模樣後更是驚怒莫名。
“你是不是有病呀?想幹什麼?”她使勁推了眼前的人一把,環抱著兒子一連退了幾步,滿是提防和敵意地朝他怒視。
陳孝正完全沒有防備,在鄭微護犢心切的一推之下重心不穩,整個身子往後仰,靠著雙手往後一撐才勉強沒有摔倒。他維持著那個姿勢冷冷地仰視鄭微。
“你就是這樣做媽媽的?像你這麼糊塗地看管孩子,丟了多少回也不稀奇。”
鄭微咬牙道:“這和你沒有關係,離我兒子遠一點!”
陳孝正這才不緊不慢地站了起來,細心拍去手掌和褲子上每一寸塵埃。
“你太看得起你自己了,你以為你是誰?我對你的兒子半點興趣都沒有。你不妨自己好好問問你的心肝寶貝是怎麼和不負責任的媽媽走散的。”
鄭微被他刻薄得臉色一陣紅一陣白,連忙低聲詢問懷裏的阿寧。孩子不會說謊,雖然表述得不是很清楚,但鄭微至少搞清楚一點,孩子確實是在和老張小女友“躲貓貓”時走散遇上了某人,而不是他暗藏鬼胎預謀不軌。
心知自己情急之下錯怪了他,鄭微雖心裏覺得別扭萬分,可她到底是個磊落慣了的人,抹了把臉就朝他說對不起。
陳孝正並不是很領情,拍幹淨了身上的灰就背朝她走向自己停在一旁的車。
“我以前說過你多少次,不要做事總是冒冒失失的,遲早會捅婁子。說不定下次你就沒那麼走運了。”他拉開車門卻不急著坐進去,冷不防地冒出這樣一句。
鄭微的心忽然一顫,還是那張說不出幾句好話的嘴,可這語氣多麼熟悉,那些細語叮嚀關切責備仿佛還在耳邊廝磨盤旋。她想起自己根本不必那麼如臨大敵,她其實並不恨他,畢竟是愛過的人,分別是真的,可那些存在過的快樂時光也並不是虛妄啊。隻要他也記得,哪怕一分一毫,又怎麼可能會傷害她的阿寧。
這時氣喘籲籲的老張也從另一個方位找了過來,看到他們兩人,還有安然無恙的孩子,不停地拍著胸口,遠遠看著,卻又遲遲沒有走近,反倒朝相反的方向悄然走開了。
鄭微看見老張的背影,心念一動,對著車旁的人說道:“有空的話晚上一塊吃個飯吧。”
他沒有出聲,她又自顧自地往下說:“你和老張也不常見麵吧?大家一塊坐坐,還有他帶來的那個小……”
“我沒空。”
“這樣啊……”鄭微拖長了語調,倒也不是失望,隻不過聽到他的拒絕才覺得自己的衝動有些荒唐,是時候讓那些過去徹底過去了,的確也沒什麼可把酒言歡的。
她訕訕地說:“再見。哦,我的意思是說Bye bye。”
她沒有想到陳孝正沉默了片刻,竟然還是站在原地。
“我是真的沒空,對不起。”他有些艱難地回頭看她,“我媽現在在醫院裏,我得去照顧她。”
“你媽媽病了?很嚴重嗎?”鄭微情不自禁地問道。
陳孝正譏誚地笑,“我記得你並不喜歡她。”
“沒錯。但我也沒盼著她病倒。”
“你應該知道她也不怎麼喜歡你。”陳孝正低頭看著手裏的車鑰匙,自言自語一般道,“她現在徹底病糊塗了,時好時壞的,有時連我也不認得,隻認識我爸和我小時候的照片。那天我在病床前告訴她,我離婚了。她迷迷瞪瞪地回答我說:離了就離了,鄭微那孩子有什麼好,連個黃瓜都不會切。”
鄭微不由自主地用左手拇指摩挲中指的第一個指節,很久以前在他的家中,為了急不可待地在所愛的人和他的家人麵前證明自己,她差點為了一根黃瓜丟了一小截手指頭,到現在傷處還留著淺淺的疤痕,還好,不去細看不會發現,因為早已和指節的紋理融為一體。
“我是不是該謝謝她老人家還念著我?”鄭微苦笑道。
陳孝正也動了動嘴角。
“我和歐陽結婚後,她也見過歐陽幾次,她們不怎麼合得來—那簡直是肯定的。歐陽當然不把這些放在心上,在她眼裏我媽隻是一個腦子有一丁點毛病的老太太,我媽卻耿耿於懷。她不知道到底是哪不對了,在她看來,我喜歡的女人不應該做我的妻子,可做了我妻子的女人卻不像她的兒媳婦,直到她病到腦子混亂也沒搞清楚為什麼。我也和你一樣不喜歡她,但我知道有一點是不能否認的,就算再糊塗,她的出發點也是希望我過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