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
莊嫻
莊嫻是在大二那年迎新生座談會上認識他的,那時他隻是一個剛剛脫離高三苦海的大一新生。
莊嫻平日裏最怕人多的地方,院裏係裏的活動,能免則免,還不如在床上睡大覺。那晚她瀕臨感冒的邊緣,頭暈喉嚨痛,可是同宿舍的姐妹郭榮榮慫恿她說,大二的女生就像開始發蔫的黃花菜,同級或高幾級的男生那麼長時間都沒有伸出“橄欖枝”,估計是不用指望的,還不如去開墾新生那片“希望的田野”。
郭榮榮信誓旦旦地說,不去一定會後悔的。莊嫻跟郭榮榮關係好,一向由著對方拿主意,於是也就傻乎乎地跟去了。至於那一晚,假如莊嫻真的不去,服一粒感冒藥,在九點鍾爬上宿舍的架子床一覺睡到天亮,事後會不會後悔?這已經永遠成為一樁懸案了。事實是,她去了,遇見了他,卻著實後悔了好些年頭。
法學院是這所學校的重點院係,每年招來的學生不少,熱鬧熙攘的座談會現場,跟趕集似的。轉悠了幾圈之後,郭榮榮忽然使勁用手肘頂著莊嫻,附在她耳邊小聲說道:“哎哎,看啊,快看那邊,黃衣服那個!”
其實那個時候莊嫻已經看到了他。難道是怪他亮色的T恤在人群中太過吸引眼球?還是她身處的角落太容易跟他形成光與暗的對比?她很少會這樣用視線細細去描繪一個異性的輪廓,這回是個意外。
周圍的人群顯得他個子高挑,皮膚被明黃色的T恤襯得更顯白皙,黑黑的眉毛讓他看上去並不陰柔,更重要的是,他有一雙不笑尚且含情的眼睛,這和那略顯矜持的嘴角構成了一種矛盾而奇妙的和諧。
他站在小範圍人群的中心,與身邊的人談笑風生,應對自如,舉手投足之間盡顯自信,仿佛早已習慣成為人群中的焦點。假如不是他臉上飛揚的朝氣,加上身邊的郭榮榮都一再地強調從來沒有在學校裏見過這號人物,莊嫻幾乎覺得有些拘謹的自己比他更像又傻又遜的大學新鮮人。
一晚上,學院活動中心亮如白晝,這讓原本已有輕微感冒症狀的莊嫻頭昏目眩,夢裏顛來倒去都是高明度的黃色,像正午最耀眼的太陽;還有他細細擦拭雙手的紙巾,皎潔的白。
都說眼睛是心靈的窗口,可是透過他的眼睛,還來不及看清裏邊的風景,凝視的人心中已悄然打開了門扉。
第二天,郭榮榮從外麵給莊嫻帶回來了感冒藥,也帶回了他的名字。
他叫韓述。
關於韓述的一切,莊嫻是在消息靈通的郭榮榮那裏,以及自己在校園裏偶然或“貌似偶然”的一次次擦肩而過中留下的印記一點一滴勾勒起來的。就像一幅油畫,起初是寥寥的幾筆速寫,漸漸地有了層次和色彩,看起來栩栩如生,一如她心目中期待的樣子。
莊嫻是個害羞而內向的女孩子,她有一張漂亮的麵孔,大眼睛,長發烏黑,活脫脫就是同齡男孩子夢中情人的形象。剛踏入這所大學的時候,追求的男生猶如過江之鯽,但是大多數在觀望階段或剛接觸不久就宣告放棄了。其中最大的原因就是莊嫻性格太過拘謹,她在不夠熟悉的人麵前說話總是結結巴巴,走在人多的地方總是不知道手腳該往哪放;她怯於跟人視線交流,不善表達內心的情緒。偶有欣賞她文靜羞怯之美的男生,近距離相處一段時間後,常因太過乏味而放棄,久而久之,勇於挑戰自我的男生也不容易出現了,莊嫻“木頭美人”的名聲也衝出法學院,走向全校。就連郭榮榮也在跟別人的玩笑話中戲稱自己的這個好友是“美則美矣,全無靈魂”。
莊嫻羨慕同班、同宿舍的好友郭榮榮的能幹和爽利,郭榮榮是班上的團支書、院學生幹部、文學社骨幹。她風風火火,敢做敢說,永遠知道自己要走向哪裏。莊嫻知道自己永遠也成不了郭榮榮那樣的女孩,或許這也是她與郭榮榮如此親密投緣的原因。盡管郭榮榮的一張利嘴不饒人,莊嫻時常要吃點啞巴虧,可這並不妨礙兩個女孩的友情。
政法大學的出色男孩子不在少數,然而韓述的風頭依然不弱。他曾是不少女生宿舍熄燈後的談資。他有沒有女朋友?他對什麼樣的女孩感興趣?他跟誰誰誰走得很近?某某係的某某某又對他大獻殷勤?
女孩子的臥談會不就是由一個又一個八卦而曖昧的話題構成的嗎?任何一個地方,總有他這樣的男孩子,扮演著那些話題裏的主角。
韓述愛玩,這一點是眾所周知的,他並不像其他出色的男孩子一般神秘。相反,他精力充沛,活力無限,似乎對一切新奇有趣的事物都充滿著興趣,愛熱鬧,也愛紮堆,入學不到一年,男男女女的朋友遍地都是。羽毛球社、籃球社、文學社、合唱團、計算機協會……他通通參加,大大小小的活動中都可以找到他的身影,在老師和同學中同樣受歡迎。可是認識他的人多,特別交好的少;對於女孩子他也不刻意保持距離,別人對他好,他照單全收;有人約他出去玩,隻要不是單獨的一對出行,他很少拒絕。可越是這樣他的感情生活越顯得撲朔迷離,“有可能”的對象名單長長一串,可是坐實的一個也沒有。
郭榮榮是少有的不把韓述放在眼裏的女孩子,韓述加入文學社,作為副社長的郭榮榮當眾給過他不少冷臉。新社員寫的稿子裏,她不止一次地挑出韓述的作品,念著念著,然後感歎上帝果然是公平的。
莊嫻曾經偷偷問過郭榮榮,為什麼特別不喜歡韓述。郭榮榮答道:“我最討厭他這樣自以為是白馬王子的紈絝子弟,如果沒有一個好家世和好皮相,他什麼也不是。”她常常在莊嫻麵前毫不留情地嘲弄那些在韓述麵前“故作嬌羞”“毫無尊嚴”的“狂蜂浪蝶”,每當她們自以為成功卻竹籃打水一場空的時候,她更是興高采烈地大肆譏諷。
“就算真有王子,也不是每一個普通女孩都可以成為灰姑娘的,灰姑娘是什麼,灰姑娘就是除了有個後媽這件事之外,其他方麵統統圓滿的女人。”這是郭榮榮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的,每當莊嫻聽到這句話,總覺得特別地窘迫,她好像可以感覺到郭榮榮的這句話是說給她聽的。
是啊,郭榮榮怎麼可能看不出莊嫻的那點小心思?莊嫻自以為藏得很深,其實那些少女的心思都寫在臉上呢。有關韓述的傳聞,她聽得那麼入神,有時竟然不知不覺就滿臉通紅;當韓述從她身畔十米範圍內出現的時候,她的緊張和興奮是那麼明顯。她長得不錯,可韓述身邊的女孩子哪一個不漂亮?不消郭榮榮點破,莊嫻也知道自己是癡人做夢。
可郭榮榮不放過她,一個院的學生,見麵的機會不少,每當她們出現在某個有韓述的場合,莊嫻已經夠手足無措了,郭榮榮還要拚命用手肘頂她,憋著笑擠眉弄眼地暗示。
郭榮榮還會心照不宣地屢屢帶回關於韓述的傳聞—他是大法官的兒子;他父親的相片被掛在曆屆優秀校友的榮譽展廊裏;聽說係主任跟他家關係密切;他的羽毛球打得很好;他和隊友代表學校在某大學生辯論賽中得了名次;他是某某教授眼裏唯一的關門弟子……盡管莊嫻不關心這些,她看到的隻是韓述似笑非笑的眼睛,羽毛球比賽候場時偶遇的沉默走神,還有歡快時總傳達不到眼底的笑意,可她還是一次次在郭榮榮繪聲繪色的敘述中麵紅耳赤。
有一次,文學社組織全體社員到郊外踏青燒烤,郭榮榮非拽著莊嫻這個編外人員參加,從頭到尾,莊嫻都躲在人最少的角落裏給大家烤東西吃,任憑郭榮榮如何鼓動她上去跟韓述打個招呼,她也是紋絲不動地縮著。原以為這樣可以躲過,可韓述偏偏湊過來不計前嫌地跟郭榮榮打招呼。
他走過來站定在她們麵前那一刻,莊嫻就成了一個人形紅番茄。郭榮榮和韓述在一旁說話,她絞著手指,一門心思地看著自己的腳尖。
“郭榮榮,你同學是不是不舒服?”韓述打完招呼竟也不急著走開。
郭榮榮大笑起來,不由分說抓著莊嫻的手,對韓述說道:“對了,忘了給你介紹,這是我的好朋友莊嫻,她可是你……”
那一刻,莊嫻覺得自己會因緊張過度而窒息死去,真的,被他知道了,她也不想活了。
也許是出於自我保護的本能,她另一隻先前還烤著雞翅膀的手突然伸到她和韓述麵前。
“我……我……我的翅……翅膀,給……給你……吃……”
很久之後,莊嫻都沒能從自己那時的“瘋狂”舉動中釋懷,她手中的鐵叉上還冒著熱油的雞翅膀險先捅到韓述的臉上,幸虧他閃避及時才逃過一劫,一旁的郭榮榮早就笑彎了腰……她當時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語無倫次得不知道說些什麼,活該在他麵前丟人現眼。
郭榮榮笑畢,大概也知道了玩笑的底線,接著之前的話頭繼續為韓述引薦,“我剛才還沒說完呢,她可是你的……師姐啊。”
韓述一邊笑,一邊擦拭著剛才濺在自己衣服上的燒烤油,然後竟然也再自然不過地接過了莊嫻手裏的燒烤叉,嘻嘻一笑,“給我烤的嗎?謝謝莊嫻師姐……你的翅膀味道還不錯。”
韓述不知道,就連郭榮榮也不知道,那一次他接過燒烤叉時留在莊嫻指尖的溫度,很久之後都還在觸動著她。
這件事後,脾氣就跟麵團似的莊嫻也跟郭榮榮生了好幾天的悶氣,她暗惱郭榮榮玩笑開得過了火。換作以往,受不得冷清的郭榮榮早就換著法子逗莊嫻笑起來,可這一次,竟也像較著勁似的,兩個好朋友冷戰了不少日子,郭榮榮才主動開口邀莊嫻陪她去學校的交誼舞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