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回憶裏等你 42(1 / 3)

番外

打醋的女孩

她是父母的第二個女兒,也是個不受歡迎的女兒。因為雙親極度渴望擁有一個兒子,所以她的名字也是依照男孩子來取的,叫小城。結果在兩歲多報戶口的時候,鄉裏的工作人員不經意手一抖,“小”字下麵多了一撇,看上去成了個“少”字。莊稼人不講究這些,況且排行中間的女孩從來就不受重視—那時她的父母已如願給她添了個弟弟。父親手一揮,“小”和“少”都一樣,叫什麼都無所謂。於是她有了一個與眾不同的名字,她的姐姐叫“小麗”,弟弟叫“小剛”,她卻叫“少城”,譚少城。

很多年以後,“小麗”初中畢業嫁給了鄰村的男青年,早早地生了孩子。“小剛”外出打工,剛滿二十歲就帶回了一個大著肚子的年輕女孩,回到父母身邊務農。他們都按照熟悉的生活軌跡活著,隻有那個叫作“少城”的女孩成了雞窩裏飛出的金鳳凰。她用盡所有的力氣振臂、展翅,在飛得越高越遠的途中親手一根根拔去了與生俱來的蓬亂“雞毛”,然後終於停棲在一個她的親人們無法想象的地方,驕傲地在別的鳳凰麵前張開與他們別無二致的美麗尾羽。她快樂,她得意,她自豪,哪怕拔去舊羽毛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哪怕她明知道,自己曆盡千辛萬苦承受脫胎換骨之痛才成為這般模樣,可是有些人,他們生來就如此。

起初,她模仿著他們的樣子生長,唯一的夢想就是混跡於他們之中,徹底丟掉那些過往。很久之後她才知道這根本不可能,即使她長出了一模一樣的羽毛,當她朝他們走去,傾聽彼此的鳴叫,他們歌唱的回憶裏是燦爛的朝霞,而她能記起的隻有舊巢之上局促的天空。

知悉真相的她如此憤怒,自己什麼都不輸給別人,甚至比他們更努力,可總有一些東西在有意無意間提醒著,所謂的公平隻是她的想象。也許這是嫉妒,正是嫉妒給了她比他們活得更好的力量。自小到大的風雨無虞讓他們忘記了為生存爭奪拚搶的本能,而這恰是窮困賜予她最好的禮物。她讓鳳凰中最美的一隻倒下,她把自己前方迎風招展的旗幟踩在腳底,她讓他們知道,落魄的鳳凰還不如雞。

如今的她早已沒了身為異類的惶恐,她不再是鳳凰群體裏戴著麵具瑟瑟發抖的小雞,而是他們中高高在上的一隻。她是知名製藥巨頭E.G大中華區最年輕的中層,更是鼎鼎有名的傅太太。她站在她的國驕傲睥睨,卻常常做著一個奇怪的夢。

在夢裏,她又變回了兒時那個穿著舊衣裳的小女孩,媽媽讓她去打醋,回來晚了必定是一通責罵。她懷裏緊緊抱著裝滿醋的玻璃瓶,撒腿在鄉間小路狂奔,不管她如何小心,每次的結局都是重重摔倒。她爬起來,顧不上疼痛,先去看懷裏的醋,果然瓶子碎了,醋灑了一地。沒人在乎她的傷口和淚水,媽媽用力地打她,傷口不要一分錢就可以愈合,但醋灑了,打醋的錢就白白糟蹋了……隔了二十年的時光,她依然是那個打醋的孩子,她永遠記得,懷裏的醋瓶子比她的傷口更重要。

“你在想什麼,東西也不吃,話也不說?”

問話的人是姚起雲。譚少城朝他笑笑。

她的朋友不多,或者說,她不需要朋友。唯獨姚起雲是個特殊的存在,在他麵前,她無須偽裝,無須防備,無須追趕也無須鄙夷,她在他身上嗅到了同類的氣息,雖然他從來都不予置評。她甚至還做過他漫長卻短暫的女友。說漫長,是因為在長達五年的時間裏,他們很多次嚐試在一起,說短暫,則因為每一次的嚐試都很快以失敗終結,所以在別人的眼裏,他們曾是一對分分合合的情侶。可隻有譚少城知道事實並非如此。其實她也是愛過姚起雲的,且不論這愛的深淺,也不管這愛是否隻存在於那一刹那。當司徒玦孤注一擲地對姚起雲說:“我會在‘時間的背後’一直等到你來為止。”而姚起雲卻轉身朝她走來,他當著司徒玦的麵拉起她的手,看著司徒玦長久以來的驕傲化為碎片……那時的譚少城的心真的為之一動。這心動不是因為他助她徹底打敗了司徒玦,而是因為連她都不能相信,居然會有一個人在一場看似毫無懸念的較量中選擇了她而舍棄了司徒玦。

那時候,隻要姚起雲開口,她什麼都願意。她甚至短暫地忘記了一直占據她心扉的那個人,第一次感覺到了幸福。事實卻證明在愛的國度她隻算涉世未深。

他沒愛過她,就連對等的一刹那也沒有。他轉身,他牽她手,他與她雙雙離去,其間的每一分鍾,他想著的都是司徒玦。他說:“少城,做我女朋友吧。”可悲的是,說這句話的時候他是真心的。他真心地想要擺脫司徒玦的影子過另一種生活,又真心地發現那根本不可能。至於後來的幾次嚐試,他們都隻想找一個對的人結婚,他們彼此理解,又堪與匹配,還有誰比眼前的人更合適?

後來是怎麼放棄的呢?也許失敗過太多次,倦怠了。最後一回,她已衣衫半褪,心甘情願把自己最純潔的一麵交付給他。那時他已是久安堂實際上的主人,而她在E.G前途一片光明,隻要他們走到一起,以他們的才智和努力攜手打拚,終有一天能創建比久安堂和E.G更強大的王國。

當她朝他靠近,她看到他閉上了眼睛,聽到他急促的呼吸,可是下一秒,她感覺到他的手在將她推離,輕柔卻堅定。

穿好衣服之後,譚少城問過姚起雲為什麼。她不是個沒人要的女人,在E.G,在生意場上,對她示好的男人如過江之鯽。更重要的是他們有著共同的野心和能力,她不打算止步於大醫藥公司的女中層,他也不該留在久安堂替他人做嫁衣裳。

她甚至很明確地告訴過他,E.G高層有收購久安堂的打算,礙於司徒久安的固執才不了了之。事實上司徒久安管理公司那老一套早已行不通了,久安堂要存活要發展,就不可能滿足於從小作坊發展為大作坊,閉門造車地自行其是。姚起雲也很清楚這一點,然而他根本不會違背養父母的意誌,不管是對是錯。譚少城也不知道他如何能在遷就兩老的固執和為公司謀求發展之間尋求到一種微妙的平衡,總之,這些年久安堂靠著那幾個老品種的藥在激烈且殘酷的競爭中不但沒有日薄西山,反而有穩紮穩打緩慢壯大的勢頭,她也不得不誠心佩服。姚起雲若肯脫離司徒久安單幹,何愁沒有大好前景。

譚少城引以為傲的說服力在姚起雲身上從來就沒有起過作用。他總說,沒有司徒家就沒有他的今天,他不能做忘恩負義的事。可當譚少城反駁說,把久安堂打造成遠勝過如今的規模,讓二老安享晚年又怎麼能算忘恩負義時,他沉默了。最後,他告訴她,即使沒有司徒久安夫婦,他也不是久安堂真正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