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譚少城驚愕地笑出聲來,她倒要看看,他是否真的能夠那麼置身事外。
她細細地將淺綠色麻質的餐巾疊了又拆,在姚起雲招手打算叫來侍者結賬之前說出了她留到最後的一個秘密。
“到底是哪裏人都不重要,你可以親口問她。起雲,你知道吧,司徒玦要回來了!”
事後譚少城不是沒有為自己一時意氣而後悔。在她心裏,姚起雲是最接近朋友的存在,她並不想傷他。事實上,自打她得知那個消息起,她就在思考該如何把這個信息傳達給姚起雲。話說出口後她存有一絲僥幸心理,或許他會用同樣的漠然回應她,說自己早就知道了。
然而她錯了。
譚少城花了很大的力氣才和小根一塊把喝得像死過去的姚起雲送回去。小根是被姚起雲一個電話叫到他們用餐的地方的。他興高采烈地坐在兩個老同學中間,以為這是一次臨時起意的老友聚會。直到姚起雲冷不丁問了他一句:“司徒玦哪一天到?”
“你也知道了?她下周二晚上回來,我們這幾天都在想該怎麼給她接風洗塵,我就說吳江麵子大嘛……”話說到一半,一根筋的小根才覺出了不對,可是壞就壞在他又傻得不夠徹底,愣了一下,好像反應過來自己說漏了嘴,小聲說:“不對啊,你怎麼知道?吳江他們明明說司徒不想看到……”
他說著說著聲音越來越小,姚起雲的麵色讓他油然生出一股不安。畢業後,一無家世背景二無好成績的小根一度陷入了找工作的困境,那時是姚起雲說服司徒久安把他留在了久安堂。這幾年他在姚起雲手下,坦白說受他照顧良多,但姚起雲的脾氣也讓他越來越看不透。
譚少城接收到小根惴惴不安的求助目光,頭疼地裝作欣賞餐廳裏的音樂。她一時頭腦發熱地觸碰到了馬蜂窩,隨即趕來的小根則是徹底在蜂窩的正中央捅了一刀。
姚起雲起身去打了個電話,她猜他詢問的對象應該是他的養父母,並且,得到了肯定的回答。
“我是最後一個知道的!”這是喝醉之前,他說的唯一一句話。
姚起雲的酒品極好,沒有醉言醉語,也不拉著旁人糾纏不清地鬧個不停。他沉默地一杯幹完續上下一杯,好像是口渴的人麵前擺著兩瓶白開水。譚少城和小根麵麵相覷,想勸卻發現誰都不知道說什麼才好,直到他吐得好像要把五髒六腑都嘔出來。
他們架著他上了譚少城的車,司徒家的路大家都知道該怎麼走,然而車子開到一半,被夜風吹得恢複了半分意識的姚起雲卻給了他們另外一個地址,他說自己已不住在老房子裏,他不想回去,因為今天不是周五。
這回,就連譚少城也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她也沒指望會從對方嘴裏得到答案。
到了連走路都困難的地步,姚起雲仍報出了一個準確的住址。他們跌跌撞撞地到了那間公寓的門口,才發現他身上的鑰匙掉在車裏。小根自告奮勇去取,半醒半醉的姚起雲靠在門上,疲憊地對譚少城說:“對不起,給你們添麻煩了。”
譚少城忽然感到難過,這種時候他還記得這些細枝末節的東西,太清醒是種傷人的惡疾。她反而寧願他鬧一場,或者像她那樣放縱自己惡毒一次,或許什麼都得不到,但卻會好受許多。他卻總把所有的東西都有條不紊地放在心裏。
“起雲,你別這樣。說不定她這次回來你們會有轉機。”她盡可能用輕快而充滿希望的口吻對他說。
到現在譚少城依然不喜歡司徒玦,可是這個時候,她衷心地希望司徒玦和姚起雲會有幸福的可能—隻要這幸福能夠傳遞給她身邊這個男人。
她不知道靠著門扉支撐著身子的姚起雲有沒有聽清自己的話,在她歎出一口氣之後,隻見他彎下腰,像個孩子一樣在她耳邊小聲地說著話。
“告訴你一件可怕的事。我沒有一天忘記過她,可是就連她笑起來的樣子我都快記不起來了。她走了七年!”
他終於支撐不住,放任自己的背沿著門下滑,直到整個人跌坐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麵上,將頭埋進屈起來的膝蓋裏。
小根氣喘籲籲地拿著鑰匙走了過來,譚少城無聲阻止了他上前攙扶的動作。她想,起雲應該不希望更多的人看到他的眼淚。
他再度站起來的時候已經好了許多,至少又一次清晰地表達了他的謝意。但很明顯,他並沒有把客人往家裏請的念頭,就連小根提出把他扶到沙發上歇一會兒的建議也拒絕了。他當著他們的麵迅速地關上了門,好像裏麵藏著回憶的鬼魂。
譚少城送完了小根,回到了她華麗如城堡的家時已是半夜,而她的丈夫則在三個小時後在司機的護送下才順利爬上二樓。毫無意外地大醉酩酊。她幫他換衣服的時候很難不去留意他襯衫上的別人留下的印漬,不動聲色地用小指指甲輕輕地刮了刮。
“怎麼了?”她的丈夫半眯著眼睛含糊地問。
她淡淡說:“沒什麼,隻不過是個口紅印。”
“你不喜歡它的顏色?改天我讓她們換一種!”
她被他的幽默感逗笑了,輕聲說道:“我以為你至少還會顧及我的感受,哪怕一點點。”
他也猶如聽到了一個更有趣的笑話,“嘿嘿”地笑出聲來。
“為什麼?”他反問道。
是啊,為什麼?譚少城想過把他扔在浴室的地板上,忽然又想起她不能那麼做,她要做個好太太,至少在那張婚前財產協議依然沒有改變之前必須那樣。
她像最溫存的妻子一樣細心照料著她的丈夫,等到他安然在大床上發出鼾聲,才輕輕走出他的房間。
熄了燈之後的豪宅和她兒時記憶中那間破瓦房是一樣的黑。
這天夜裏,她又做夢了。開始的情節依然熟悉,懷抱著醋瓶子的小女孩光著腳在羊腸小道上奔跑,忽然,前方幸福挽著手的一對新人一閃而過,她拚命地追趕著,大聲喊:“等等,我要讓你看看她到底是怎樣的女人。”
他回頭,眼裏根本沒有她,連鄙視都沒有。
她大哭著一頭栽倒,這一次,醋居然沒有灑,瓶子離奇地完好無損,定睛一看,那汙漬斑斑的玻璃瓶早已換成了黃燦燦的金子打造的,可她藏在華服下的傷口卻再也沒有愈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