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遠……”吐出這兩個字,葉秉林已經非常艱難。
“醫生說您需要靜養,有什麼話,好了之後再說吧。”向遠幫老人拉了拉被子,勸道。
葉秉林卻極慢地搖了搖頭,嘴一張一合,仿佛有什麼話必須要講,可是他的聲音太弱,向遠隻看到他雙唇啟動,卻什麼也沒聽到。見他如此執著,她於是便俯下身去,把耳朵靠近老人。
他重複第二遍的時候,向遠終於聽懂了。她用極其複雜的眼光看了一眼自己的公公,慢慢地直起了自己的腰一言不發,許久,才冷笑了一聲。
葉秉林說的是—“既然騫澤……阿昀他一直放不下你……”
向遠對自己說,他都是一個將死的人了,何苦和他計較呢?聽著就罷了。可是今時今刻,她偏偏咽不下這一口氣,多少怨忿都在這一刹那堆上心頭。葉昀怎麼樣是一回事,但是從葉秉林嘴裏說出來又是一回事。向遠不信葉秉林直到現在才看出葉昀的小心思,否則當年他們父子的一場爭吵為的又是什麼?葉秉林是一手把向遠拉進江源的人,沒有他,也許向遠會是沈居安手下的一個打工皇帝,但是葉秉林用“恩情”兩個字留下了她,之後又極力地促成大兒子葉騫澤和她的婚事。
很多事情向遠不願意說,可是不代表她不知道。葉騫澤一向優柔寡斷,當時心裏又搖擺不定,如果沒有老父在後麵推一把,他未必會在那個關鍵的時候義無反顧地求婚。這也就罷了,是向遠心甘情願將身嫁與,她擺脫不了那晚月光的誘惑,與旁人無關。也正是如此,這些年來,她竭力扮演好葉騫澤的妻子、葉家的兒媳婦這些角色,如葉家人所願,一次次把公司從危難中引向正軌。她用一個女人最好的時光換來江源無比風光的今天,自己卻一個人形影相吊。葉騫澤不是她的丈夫,江源才是!這些年維持著公司,維持著這個家的人不姓葉,姓向。
現在好了,大兒子也許回不來了,老爺子說,這樣吧,小兒子對你也一直有心……誰說他老糊塗了,他一點也不糊塗,他要用同樣的方式把她一輩子拴在葉家,為他們賣命,沒有異心,永不超生。這真是一把再精明不過的如意算盤。
向遠沒有哪一刻比此時更恨葉家這兩個字,見鬼的葉家!她詛咒它,在葉家看來,她是什麼?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工具,一個被感情奴役的工具。
向遠不知道自己的恨意有沒有赤裸裸地寫在臉上,但她不在乎,她再度俯下身,無比譏誚地問:“您就這麼縱容自己的媳婦和她小叔子亂倫?為了公司,您老人家也真不容易啊。可是,您怎麼能肯定我跟葉昀也有了一腿,就再不會對葉家有二心?假如我要把江源收入囊中,您就算有十個兒子排著隊獻身,也一點用都沒有。”
“……你……你不會的……”葉秉林氣若遊絲。
“我會!”向遠咬牙,貼近老人的耳朵低語道,“您真信任我,我很感動。但是,假如我告訴您,是我讓人撕了您那寶貝大兒子的票,您還會不會繼續相信我?”
她說完就笑了起來,笑著笑著,自己也覺得有幾分淒涼。錢是什麼?錢是王八蛋!可人人都愛王八蛋,到死都放不下它!
葉秉林的眼睛驟然睜大,死死地看著向遠,喘氣如同風箱,卻再也說不出話來,隻有一滴渾濁的淚水悄然從眼角滴落。那目光中有驚愕,有仇恨,有恍悟,漸漸地竟然變得柔和,仿佛帶著悲憫。
向遠仿佛在自說自話,“到了現在,我覺得夠了,什麼都夠了。如果您還有力氣,就留著,說不定還能等到看我的報應。”
葉秉林徒勞地張嘴,最終放棄了發聲,顫動著一直還插著點滴管的手,從枕下摸索出紙筆—他發病過幾次,嚴重的時候嘴歪眼斜,隻能用手指夾著筆僵硬地寫下自己想說的話。
向遠冷眼旁觀,看他艱難地在紙上塗畫,每寫一筆,都如同爬一座山。
他停下手的時候,向遠仔細端詳了幾眼,她以為葉秉林會詛咒她這個殺子仇人,但是那紙上歪歪斜斜地隻有幾個大字:“我想你幸福。”
向遠愣了一下,酸楚不期而至,她說:“我怎麼還會幸福?”
葉秉林一再搖頭,繼續費力地移動著拿筆的手。寫完之後,他的呼吸如同長歎,但還是緩慢而堅決地把那張紙塞到向遠的手裏。
一念放下,萬般自在。
這就是老人要給她的話。
向遠喃喃地重複著這句話,老爺子居然沒有恨她,他是真的參透了,也放下了,可是生命也走到了最後一程。像她這樣,如何能想放就放?除了那些執念,她一無所有,一旦放下,情何以堪?
整個上午,葉秉林的那句話都在向遠心中徘徊不去。她很難相信葉秉林在知道真相後,對自己竟然沒有仇恨,隻有憐憫。他說出關於葉昀的那番話,真的隻是為了成全她的孤單和小兒子葉昀的一顆心,再沒有別的企圖?放下……放下……她還有資格“萬般自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