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本護照的身份、自由與邊界(1 / 3)

一本護照的身份、自由與邊界

封麵故事

作者:蒲實

哥倫比亞交通管製中心的工作人員在公路沿線檢查遊客的護照(攝於約1950 年)護照之形

我的第一個簽證來自丹麥。2003年,加入申根協議的歐洲國家有15個。持著這個簽證,我買了張歐洲鐵路通票,遍遊了西歐大陸,體驗到自由旅行的舒暢。從哥本哈根驅車經跨海大橋,長驅直入瑞典的馬爾默,丹麥人調侃曾與他們打過很多次仗的死對頭瑞典:“從馬爾默來哥本哈根上班的人不比從我們這邊過去的人少啊,丹麥也算占領了瑞典嘛。”

2009年,去瑞士出差,熱愛中立的瑞士也已加入了申根。那一年,申根協定的邊界已經東擴到捷克、斯洛伐克、波蘭、匈牙利及波羅的海三國。在經曆了一場場混亂血腥的戰亂、醞釀了兩次慘烈的世界大戰、意識形態的鐵幕將東西歐強行分裂後,新歐洲的締造者夢想實現商品、人員、服務和資本的自由流通。這消弭國界、鼓舞遷徙融合的“四大自由”,對幾個世紀以來民族國家主權版圖爭奪和變動最為劇烈的歐洲大陸來說,就像一種螺旋式上升的回歸。戰爭、疑懼和阻隔通行的曆史記憶,仿佛僅封存於中世紀的城堡、已成博物館的軍事檢查站、郊外的集中營和柏林牆的殘垣裏。

看似小小的通關自由,實則有推動曆史的力量。哈佛大學前校長勞倫斯·薩默斯在他開的“全球化”課上,曾這樣講述申根製度:“先是歐洲國家間的關稅降低,共同市場建立了;然後是從像比利時到荷蘭這樣的國家變得像從麻省州到新澤西州一樣。哪兒不對勁兒?對了,荷蘭人的護照檢查站現在可以一路通到比利時人的機場內。這意味著,任何能進入比利時機場的人,也能夠進入荷蘭領土——當然包括軍人、罪犯等。現在,荷蘭和比利時就必須得有共同的安全防衛了。”“一個微不足道的交叉,會有一連串的後果;整合通關意味著,你必須整合更多,如此循環下去,直至歐洲一體化。”透過申根,我們得以窺見護照與簽證製度的本質:它是一份國際契約,是在由主權國家劃定領土邊界的世界裏,公民自由通行並確保安全的信用證;而自由與安全,卻是永恒的矛盾。

每個簽證都講述著故事,映射著發放者的心態。我所拿過的最便捷的簽證是迪拜,阿聯酋最開放、最富裕的酋長國。不需要什麼資質證明,甚至無需遞交護照,隻需基本個人信息,就能拿到電子簽證。這個沙漠中的城邦就像地中海時代的威尼斯,低稅收港口使它成為全球商品的集散地,進而成為富油海灣地區的金融中心,廣袤的沙漠變為現代化基礎設施和豪華房地產,占人口80%的外來勞工在這裏生產與消費,為它創造財富——它歡迎天下來客。我的護照上最嚴格的簽證是申根與美國,需要證明財產資質和沒有移民傾向。這是有吸引力的富裕國家設置的身份門檻,抵禦人口流入的壓力。被美國審查和拒簽的例子從不鮮見,從移民傾向、敏感技術到政治原因,甚至簽證官的心情。伊朗簽證則給了我鮮見的、相比西方國家的優越感。與伊斯蘭革命政權在政治上交惡的西方國家,尤其是英國與美國公民,很難拿到伊朗簽證,安全審查極其嚴格。與伊朗有良好外交關係的中國人不難獲得簽證,但這並不意味著,在伊朗的旅行無所禁忌。熟悉伊朗的人會知道,對著建築物或站在地理上的高點進行拍攝,可能會受到伊斯蘭革命衛隊的幹預。在安全防衛上處於緊張狀態的伊朗,通行的完全自由可能隻是想象。新總統魯哈尼最近宣布對國際遊客放開簽證,釋放的改革信號則不言而喻。

在格魯吉亞與南奧塞梯邊境,我看到了護照與簽證製度最原始的形態。在南高加索山下廣袤的鄉郊曠野裏,新的鐵絲網剛剛打下地樁,格魯吉亞的武裝部隊嚴陣以待,持槍的士兵每20米就站著一個,沿鐵絲網一線排開,守衛新的、處於變動中的邊境線。不遠處,被炸毀的村舍荒蕪著,那是交火留下的痕跡。村民時時都麵臨被迫遷移的可能,潛伏在邊境兩邊的國家暴力隨時都可能為爭奪一尺一寸的主權領土而擦槍走火。偶爾,會有人偷偷越過這些失序的邊境線,把免稅商品,甚至蘇聯時代廢棄武庫裏的槍支和鈾,走私到格魯吉亞,產生了黑市交易。與俄羅斯接壤的南奧塞梯和阿布哈茨原是格魯吉亞的自治區,俄羅斯支持它們獨立,2008年,俄羅斯與格魯吉亞為此有過激烈的軍事衝突。舊的國家主權領土突然間變化,那些去南奧塞梯與阿布哈茨探親訪友的人一夜間失去了返回格魯吉亞的通行自由。格魯吉亞人告訴我,“這是我們的柏林牆”;南奧塞梯人則說,“這是我們主權的獨立”。而這些邊境線上,除了新添的武裝部隊和維和部隊,未來,若要通行,還將會出現新的哨卡,這意味著,將會誕生新的護照與簽證,也即新的交通與阻隔的形態。

自由與國家

1791年,法國外交大臣莫穆林收到俄國駐巴黎大使的一封信,請求他給一位叫德柯爾福的夫人補發一本護照。那個年代,持護照國際旅行是貴族的特權。莫穆林並未懷疑,簽發了護照,並親筆簽名。護照大意是:以國王權威的名義,致所有監督和維護公共秩序的王國各部門文武官員,命令你們準許這位德柯爾福夫人攜其兩子,一侍女,一男仆,三仆從,不受阻擋地自由通行。此護照有效期一個月。此前,在1789年10月,法國國王路易十六和王後瑪麗被巴黎革命的暴民從凡爾賽宮帶到了巴黎,軟禁起來。他們一直計劃逃亡到一個友好國家,現在機會來了。有了護照,瑪麗扮作侍女,路易十六扮作男仆,乘馬車向德國東進。一路各種無授權的自設關卡,查護照,驗行李,都想抓住國王和他的同情者。就在路易十六探出頭回望法國時,一位退伍軍人認出了他,在奧地利與荷蘭邊境將他們截住,帶回法國,送上了斷頭台。

描繪1793 年法國瑪麗王後被送上斷頭台的繪畫作品2007 年12 月21 日,這名波蘭邊防警察(右)正在協助當地居民拆除德國與波蘭邊境線上的最後一節鐵絲網

以自由、平等、博愛為口號的新法蘭西共和國最初取消了護照,認為它有悖人享有自由遷徙流動權利的原則。路易十六時代控製人口從農村向城市流動、阻止資本與技術流出特定區域、防止貧民返回教區的通行證製度終結了。法國陷入了一段時間的混亂:犯罪盛行,警察無從追查;有經濟能力的人不受限製地攜資產外逃,在國外觀望國內局勢的進展,準備擇機返回;新生的共和國政權一度瀕臨財政崩潰。法國很快恢複了通行製度,並向瑞士和萊茵蘭施壓,要求他們遣返法國移民。到拿破侖一世時期,法國對人口流動的控製力已恢複到路易十六時期。路易十六的財政大臣的女兒德·斯塔爾持自由主義的政治立場,曾讓拿破侖很不滿,他的權力觸角可伸向她在法國所參加的40個社團對她進行打壓。斯塔爾曾打算途經俄羅斯去瑞典,到達波蘭時,本打算在當地的莊園待幾天,但波蘭海關沒有給她的護照蓋章,而是告訴她,她的停留時間不能超過8小時,而且在波蘭境內時,必須有波蘭警衛陪同。外國人來法國旅遊,需先將護照交給法國警方,待簽發簽證後,才能在法國國內的其他城市自由通行,在每個城市的賓館,還要出示簽證才能登記。

18世紀60年代開始的第一次工業革命,促使歐美國家重新審視護照製度。通過貿易和實業崛起的歐洲中產階級,有強烈的欲望出國旅遊,蒸汽火車能夠以更低廉的價格快速到達更遠的目的地。護照不再隻是貴族的特權,而逐漸成為能夠服務很多人的官僚製度和統一文件。在歐洲大陸,人口開始頻繁和大規模地自由流動,使得原有的警察製度根本再無力維持秩序,一度出現混亂。到了19世紀中期,火車已經遍布歐洲,大規模的歐洲乘客每時每刻都在跨越邊境,歐洲的全球化潮流達到高峰,人們普遍厭惡官僚體係,都認為,應放鬆護照的要求。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前,在歐洲旅行是不需要護照的,跨越邊境線也非常方便。奧斯曼帝國和俄羅斯帝國還保留著要求外國人必須持護照的要求,德國這樣的國家則要求到了服兵役年齡的年輕男子必須有護照才能離境。一些國家境內也有通行製度,大部分國家也可以發放護照,但那些要求旅行者必須持有護照的國家在當時的歐洲氛圍下,被認為是落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