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逍遙自在的一笑,變出張紅漆木軟榻,消消停停的坐下躺著了。
我突然對眼前的這個小湖蓮,生出一種前所未有的陌生感。他的語氣依然同往常那樣戲謔玩笑,可是那雙眼睛,那雙漫不經心的眼睛,那裏頭古水無波,平靜淡然的讓人害怕。
我從沒有注意過他的眼睛,從來沒有像今日這般注意他的一言一行。哪怕我們曾在廂房裏拚酒喝的醉倒在一塊兒,我也從來沒有像今天這般認真看過他。我一向以為那隻是他的習慣,像是對任何事都不會太在意,無所謂無所求,便會有那副眼神。
可如今,我發現,我好像從來不認得他。
他怎麼會認識正天宮的武德星君,還知道院外有埋伏?他不是一向是個不管紅塵俗世,一心一意糾結於他的斷袖情長的主兒麼,如今這般,幫襯著正天宮來逼得墨宣現身……他究竟是何人?
其實說到底,我是真的不大熟識他的。
我們最多,也隻能算得是酒肉朋友的關係。就連小湖蓮這名字,也是我們初識時候問起,他隨口胡謅的一個代號。
“浮萍漂泊本無根,天涯遊子君莫問”,這是他用來概括自己身世,再簡單不過的一句話。他說自己乃天地之間頂不起眼的一顆浮萍,無根無家,漂泊四方,看到哪處景和日麗,便就停在這處住上些日子,等到倦了這方風景,再拾掇拾掇繼續浪蕩飄搖。就連這次我與他成了隻隔一方矮牆的鄰居,也是他恰好來此地雲遊,剛剛好碰見的。
那時候年輕人的心性,管他對方是什麼來頭,家景如何,隻要能和自己玩到一處說到一處便可。酒逢知己千杯少,隻要相逢,便都是朋友。旁的雜事知道得多了,反而橫添出些負擔來。
故以,到現在我才發現,我根本就不了解坐在我麵前的,這個名號為小湖蓮的神仙。他仙生何處,家在何方,年方幾何……我一概不知。
“小湖蓮”我看著他的眼睛,正色問,“我想知道,你到底是誰?”
“我?”小湖蓮眼底波瀾未興,“我就是我小湖蓮啊。”
我搖搖頭,“你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我們朋友一場,左右都還是有些情分的。你說你是散仙一個,隻圖自在逍遙不管人間世事。可如今這般,倒是為何?你在幫誰,你摻和進這檔子破事兒意欲何為!”
小湖蓮抖抖褶皺的衣衫,頗有些淒涼的一笑,“你問我,那你自己呢?你不也淌進這趟渾水裏來了麼?你……”他頓了頓,低聲道,“你又有何資格來問我?”
我一時被他的話堵住,一頭氣血上湧,說不出話來。
他果真,是個不簡單的家夥。
想起我與清木曾經同他巴心巴肺,毫不設防;一時間,我不禁有些後怕。
小湖蓮眼神落寞的瞧向窗外,半晌,聲音渺渺地傳來,“你是有苦衷的,焉知我沒有……”
我一愣,原先看著他戒備的眼神,不自覺的有些鬆動。
“你可還是我們的朋友?”我顫著聲音,輕聲問。
他像是在考慮著什麼,過了很久,才慢慢轉過頭看向我,眼神裏亦是有了微波。
小湖蓮沉著嗓子,緩緩道,“我一生孤苦無依,你與清木,便算是我這一生唯一的兩個朋友”,他低頭苦笑一下,複又抬首道,“可是,友情是需要代價的……我不知道我這樣做值不值得,可是現下,我再不能昧著良心……我必須得走了,希望你們永遠不必再見到我……”他頓了頓,歎了口氣,“天要變了,你和清木……要保重。”
他站起身來,像是要走了。
我來不及去細想他那些晦暗不明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隻是起身想要去抓住他。我隻覺得,倘若我現下沒能留住他,我便一輩子再見不著他了。
然而,“砰”的一聲,我卻前方那層透明的仙障彈了回來。
我急得大喊一聲,“小湖蓮!”
小湖蓮在窗邊回頭,蒼白的臉上扯出一抹笑來,笑得我心裏空蕩蕩的。
“不要告訴清木我與你講的話……我不希望他恨我。”話畢,紫緞的身影一閃,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我愣神望著半開的窗子,一時間心裏五味雜陳。
我不知道,這到底是怎麼了。
他到底是朋友,還是敵人?
墨宣是誰?小湖蓮又是誰?墨宣為何對我這麼好,他到底有何居心?而小湖蓮,為何要跟我與清木告別?那句“友情是需要代價的”、“這樣做值不值得”又是什麼意思?
我癱坐在地上苦笑,這是非黑白,該怎麼分辨?
我攤開手,原本以為掌心盈盈滿滿,卻發現,根本就是空無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