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二牛轉身,緩緩走到張栓女麵前,看著這個做了自己十六年女兒的苦命女孩。人生最痛苦的事莫過於生離死別,更何況這一次是他一手造成的,煙鬼畢竟也長著人心,此刻,他肝腸寸斷。他想說些什麼,但如鯁在喉,一句話都說不出口,一陣風吹來,掀起一股砂石,打在他臉上,生疼,他心裏說著:打得好,狠狠打!他順勢閉上了眼睛,兩行眼淚滾滾而下。
這一切都沒有逃過孫月梅的眼睛,她走過去,將栓女緊緊抱住,眼淚汩汩地流了下來。
皮衣皮帽的人長長歎了口氣,轉過了身。
風越刮越大,象發泄著對誰的怒氣一樣,呼呼作響,吹起地上的砂石。一時間,黃沙漫天飛舞,人難以睜開眼睛,想哭的人,順理成章地在風的掩護下肆無忌憚,嗚嗚的哭聲被大風撕成碎片,混進了砂石中不知去向......
張栓女上路了,她別無選擇。她就是一粒弱小的棋子,無助地等待著命運的裁決。她已沒有了哀傷,沒有了恐懼,她就是一具行屍走肉,被一頭瘦小的驢載著,前方等待著她的,是未知的命運。皮衣皮帽人牽著驢,在旁邊步走,栓女沒有問他是什麼人,要將自己帶到哪裏,她不關心。
走得似乎不是張栓女來的路,街上行人很少,偶爾一兩個早起的人,也是在寒風中裹緊了衣服,將帽子戴得幾乎遮住了眼睛,行色匆匆,盡量減少在外麵逗留的時間。也偶爾會遇到幾隻野狗,它們也是匆匆忙忙的,小跑著,似乎在焦急地尋找著一處可以藏身的避風港。張栓女一隻手抓著韁繩,另一手抱著胳膊,可還是冷。皮衣皮帽人看在眼裏,他“籲——”一聲,驢便停下了腳步,他從栓女身後的包裹裏,取出一件白茬皮襖,遞給栓女:“穿上吧,不好看,但禦寒。”又拿出一個補了又補的小褥子,蓋在栓女的腿上,並將被子掖好,盡量將栓女的腿充分包起來。待栓女穿上皮襖,皮衣人拍了拍驢屁股,同時嘴裏“得兒——駕”這麼吆喝了一聲,驢便立刻邁開四蹄,重新上路了。驢的身材較馬嬌小很多,因此力氣也比馬差不少,但是作為張栓女的座駕,同時,主人也不讓它跑,所以驢還是非常能勝任的。
穿過歸綏城,越走房屋越少,當最後一間房屋消失的時候,展現在他們眼前的,是一望無際的荒野,風似乎更大了,好在他們是順風而行。
時值隆冬季節,原野上的草是枯的,遠遠望去,草和大地是一個色調,一片黃褐色,分不清誰是誰,近看,方能看清兩三寸高的光禿禿的草杆,在大風中搖曳。張栓女被驢載著,眼睛空洞地望著前方,她的心裏似乎什麼都沒想。有那麼一瞬間,她看到了母親,母親坐在馬車裏,馬跑得飛快,揚起一陣灰塵,透過灰塵,她依稀看到母親一直在回頭。她又看到了杜家祥,杜家祥正騎著他那匹高頭大白馬,他緊緊拉著韁繩,馬聽話得停在那裏,高昂著頭。杜家祥神情憂鬱,極目遠眺,目光像是在搜尋著什麼。她又看到了劉粉花,粉花正坐在炕上做針線活,偶爾會抬起頭,衝栓女笑笑,有時候也會大笑,就像她們在一起時一樣,栓女甚至聽到了她銀玲般的笑聲。她也看見了宋來喜,他正在地裏賣力地幹活,豆大的汗珠從臉上滾落下來,“吧嗒吧嗒”滴在地上,瞬間就被幹涸了很久的大地吸食掉,不露一絲痕跡。有那麼一瞬,他轉過頭,憨厚地笑了笑,不說話,隨後又轉過頭,麵朝黃土,繼續幹活。之後,她看到了父親,父親正坐在那裏,閉著眼,抽著煙,栓女心裏一緊,她搖了搖頭,甩掉了這一幕。她頭痛得厲害。
不知又走了多久,太陽升得很高了,陽光很好,天氣也變得暖和了許多,風勢也開始減弱。在他們的前方,出現了一個村子。
皮衣人牽著驢進了村子,找了一戶人家住下了,說是看栓女身體狀況不太好,住下來修養一下身體。這是一家普通農村家庭,夫妻兩人還有五個孩子,看樣子平時留些過客吃住,賺些小錢貼補家用。有女人也有兒童,張栓女有了些安全感,至少人身安全暫時可以得到保證。這一住就是四天,這期間,張栓女沒有說過一句話,她隻是哭,皮衣人也不說話。第五天,早上天還未亮,皮衣人就帶栓女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