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勝綽的臉上露出一股向往而又懷戀的神情,長歎一聲道:“巨子他老人家學究天人,通曉天誌,更有鞔之適這樣的人物相助。道理……我是相信的。”
“可是,相信又能如何?想要實現,少說百年,長則數百。那時候我已經死了。”
“我隻求生前轟轟烈烈。我死之後,子孫如何,我哪裏在意呢?文王的子孫尚且有淪為傭耕的,何況於我呢?”
“再說,我自小跟隨巨子他老人家,知道死後不過一場空,節葬節用死生相隔,死後什麼都沒了,我哪裏在意什麼後人祭祀?”
“可大丈夫生於亂世,舊規矩即將崩潰,這樣的亂世裏,我為何不乘風而起,立就一番功名富貴?生前轟轟烈烈,死後天下震蕩,這才是大丈夫的一生。”
“至於利天下之願,那是墨家那些人的,我已叛墨,與我何幹?”
“他們說的都對,我都信。”
他的臉上,露出了一種看透滄桑、以千百年為計的平淡,卻在這平淡中又隱藏著灼灼之炎。
“既然必會達到,那我不過是時代的浪花,我相信。”
“可就算如此,我這朵浪花,也要足夠震撼,足夠波瀾!”
這是個狂傲的年代,百家諸子狂傲無邊,他們的弟子,哪怕是叛出的弟子,亦是這般狂傲,根本不屑於“城府”與“隱忍”。
英豪之言,狂躁激烈,卻正激起了吳起心中的英豪之氣、狂躁之意。這三年所受到的不信任和排擠,借助墨家的烈酒,借助叛墨弟子的狂傲,一時間激發出來。
勝綽忽然起身,猛拍了一下案幾,大聲問道:“吳起,我想了許久,一直沒有想清楚,你眼中的‘利’是什麼?你想要的是什麼?”
“天下人都說你,貪而好色,可你少近女色,卻都說你節廉而自喜名。凡有賞賜,皆分於士卒。”
“你母喪而不奔,妻斷布而休。你不愛家人。”
“你可以為士兵吸允膿瘡,可以與士兵同甘共苦。你不想錦衣玉食。”
“你已經位若上卿,大梁一戰,天下聞名。”
“那你這一世……到底求的是什麼?”
吳起喃喃道:“我求的是什麼?”
他放下酒盞,想到了三十年前軹城之事,也想到了二十年前魯國之事,思索良久,看著勝綽道:“二十年前,我在魯國為將。你那時候為項子牛頭號家臣,帥軍侵魯,你還記得吧?”
勝綽自然記得,吳起又道:“那你也應該記得,那件事到底怎麼解決的吧?”
說起這個,勝綽苦笑一聲道:“高孫子告於巨子,說我見利忘義。巨子出麵,遊說諸侯,借當年止楚攻宋之威,召集弟子駐守魯國。巨子親見齊侯、項子牛,勸說退兵,將我辭退。”
吳起哎聲道:“那是你的記憶。與我而言,是墨翟在曲阜的那番話。他見魯侯,魯侯問他如何防守?”
“他說了如何防守,最後又說了一番話。”
“使人各得其所長,天下事當;鈞其分職,天下事得;皆其所喜,天下事備;強弱有數,天下事具矣。”
吳起看著勝綽,想到二十年前的那番話,問道:“使人各得其所長,天下事當;鈞其分職,天下事得;皆其所喜,天下事備……”
“我有治國的才能,我有變革的才能,我有臨陣對敵的才能。我喜歡治國,喜歡理政,喜歡掌兵。”
“墨翟說,皆其所喜,天下事備!我喜歡的,就是我的才能所能做到的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