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麻木的跟著漫長的隊伍緩緩前行著,妖冶之極的彼岸花開的如火如荼,無莖無葉,絢燦緋紅,漫天漫地的血紅色,純粹美麗的勾人心魄,嘶吼聲,謾罵聲,飲泣聲,驚恐聲,大笑聲,百花齊放般嘈雜,在這漆黑的地界內卻無比融洽,我平靜的看著,聽著,這是第幾次了呢,我都不太記得了,有一百多年了吧,來來去去,走過一樣的路程,看過一樣的景色,已經很熟悉了,甚至黑白無常來領我時,我還可以笑著和他們打招呼,我不知道是不是每個人死後都能如我這般記得自己所有的前塵往事,陰間有哭聲,笑聲,咒罵聲,悔恨聲卻獨獨沒有交談聲,以前我不免有些戰戰兢兢,不敢不和諧的找個魂魄溝通一下,現今已經這般熟稔了,再加上我前麵的這個魂魄看背影不似個壞人,我忍不住伸出手搗搗它,沒有反應?我恍然,鬼魂怎麼會有觸覺呢,於是上前一步踮著腳湊到它耳邊:“你好”
沒有反應,難道是個聾子?
我沒有放棄,再貼上一些:“你能聽到我說話嗎?”
半晌,終於有個回音:“何事?”沉悶沙啞的男聲,在這般鬼吼嘶嚎的陰間竟還能聽出一絲磁性,我不禁有些高興:“我能問你件事嗎?”
果然沒有回應,我也不惱,想來是個沒啥經驗的魂魄,所以不太敢頂風作案,於是便壓低聲音:“你能記得自己前世的事嗎?”
他似一怔,半晌微微側了臉,可惜光線太暗看不甚清楚,不過弧線很俊秀,像是個不錯的樣貌。“記得”他緩緩答道。
“哦”我頷首:“那你能記得幾世?”
“一世”這次答的倒利索。
“哦”我略略失望,竟然隻是一世嗎,那為何我能記得那麼多世呢,上一世,上上一世,直至第一世…
前麵的人開口:“不知”
訝然抬頭,我什麼時候問出聲了,看著他保持著微微側頭的姿勢,不免心中有一絲感謝,剛想表達一下謝意,路旁牛鬼蛇神一手揚鞭一邊吆喝:“快行,快行!”
前不見頭後不見尾的隊伍一下子快了起來,前方已能看到孟婆佝僂著身子一勺一勺的舀著清澈如水的孟婆湯,一碗奈何橋下的河水,兩棵忘憂草,三朵白玫瑰,這便是孟婆湯的原料,有一世我喝下之前問她,她恍惚之後微笑著告訴我,聲音慈祥安寧,連死水般的眼眸也多了一絲波光,我看看漆黑一片從天盡頭流下來的忘川水,心想這水應該也是清澈如許的吧,隻是被這不暗天日的陰間遮住了水光瀲灩。
很快就來到了奈何橋前,橋那邊寂寂無聲,因為心死,失了往生的記憶,橋這邊哀慟嗆天,因為心動,忘不了的前塵牽絆。前麵那人正端起碗一飲而盡,從容不迫,沒有絲毫猶豫不舍也無半分迫不及待,似是前世無一星留戀,來世無一絲期盼,竟與我以前所見的魂魄都不相同。他放下碗轉身便走,我急急邁了一步:“哎,剛才謝謝你”
他回過身,淡淡的掃了我一眼:“不用”,說完便步下奈何橋,由那邊的獄史牽引著投胎去了。
我怔怔的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其實魂魄的背影都是一樣的,虛無縹緲,仿佛一陣風吹來便散了,隻是剛剛他回頭時,借著忘川河水反射的光亮,看清那雙眼眸,花瓣似的微微上翹,眼瞳像橋下那忘川水一般漆黑無光,永不知下麵到底藏些什麼。
“姑娘,又見麵了”孟婆溫和的笑著對我道。
我回過神,也對著孟婆笑道:“是啊”
人死後,魂魄的形狀是死時的樣貌,隻是我每回投胎不到二十便香消玉殞,是以相貌都無甚變化,來的次數多了,每回喝湯之前會和孟婆說上兩句話,也算是這陰間的一個熟人了。
“姑娘這是第十世了”孟婆笑著舀了碗湯端給我。
“是嗎?”我詫然:“我自己都記不清了呢”
“姑娘這次沒有哭哭啼啼,想是上一世過得還不錯吧”孟婆眉眼慈善,與這悲苦地獄愈發格格不入了。
“嗬”我不禁苦笑,端起湯水一飲而盡,也學著那人那般從容瀟灑,酸甜苦辣鹹一一而過,終無味,放下碗交給孟婆:“不過習慣罷了”
是啊,不過習慣罷了,總不能老是哭哭啼啼的,我想自己的心境應該已經很堅強了,九世,世世坎坷,世世折磨,世世悲苦,世世傷情,世世所托非人,世世早夭,均沒活過二十,被丈夫拋棄嘔血而死,被情人折磨上吊而亡,為相思而悲苦一生,為相愛而淒涼一世,從來是思而不得,愛而不壽,被拋棄,被背叛,被鄙棄,被唾罵,九世,世世不得圓滿,哀而悲,悲而怨,怨而恨,恨而茫,直至現在,終於習慣,不哀不悲,不怨不恨。
聽聞凡人的命格都是九天之上司命星君所編,我真想問問他,我與他是否有殺父之仇,奪妻之恨,緣何這般折磨我,更過分的是,身死燈滅之後,我就會清晰的回憶起這諸多前塵往事,一樁樁,一件件,似從頭再來一次,不得已,我隻得當作聽戲一般,於是便也明了,世間的癡纏怨恨,愛恨情仇不過是過眼雲煙,聽過了,看過了,便罷了。一碗孟婆湯,忘卻前塵,卻不得不重來一次,隻這一點,讓我欲哭無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