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孤獨是一座花園(1 / 3)

我們的孤獨是一座花園

文/Pluto

A

我一直相信,無論多無趣的人生,都注定會見證一些不平凡。拿1999年來說:這一年,我國對澳門恢複行使主權,中美達成關於中國加入世貿的協議;這一年,歐元正式啟用;這一年,我們的地球,這個已經活過了漫長歲月的老人,忽然變成一個不甘寂寞的小男孩兒,向全世界拋出一個關於 “末日”的命題;同樣也是在這一年,我和蘇克14歲。我忍受著暗戀的煎熬,蘇克忍受著骨骼生長的疼痛——在一係列國內外重大事件之後提起這些,似乎有點兒魚目混珠的意思。

12月30日,星期四,我決定告白。深夜11點30分,我穿過長長的走廊,來到那個暗黃色的公用電話旁邊。整層樓隻有這一個電話,可在安裝了半年後的今天,它依舊嶄新如初。幾天前,我還聽到過兩個誌願者的談話,其中一個問:“這也太新了,難道這兒的孩子都不打電話嗎?”另一個人反問:“又不是住校,誰和他們聯係呢?”毫無疑問,在他們眼裏,這個嶄新的電話亭已不再是一個冰冷的機器,它成為某種象征,指向我們被遺棄的生活,以及他們想象中的、一切孤苦無依的場景。我輕輕歎了口氣,他們發現了我,那種高談闊論時慣用的神情立刻變為慌亂。一個生下來就被父母遺棄的人,其實並不痛苦,那些欲望尚未開封,你沒有得到過,所以無從談起失去——其實我很想跟他們說說這些,可又覺得他們未必明白。

我從口袋裏掏出電話卡,握在掌心,三十塊的麵值,我省了四個月——自從知道有“世界末日”這回事,我就開始攢錢,因為我知道那個苦苦尋找的表白時機終於來了。當整個世界開始地動山搖,我已經站在電話亭旁,撥通那個曾被他留在黑板上的號碼,然後對他說:“陳夏,我喜歡你。我叫黃靜觀。”如果時間算得正好,會有一塊預製板不偏不倚地砸下來,省卻了令人尷尬的盤問與對質。而如果他活下來,他會永遠記得我的名字——這是我幻想了無數次的場景。

深夜11點55分,地麵終於開始出現一種微小的震動。一切都和計劃中一模一樣。我果斷地拿起聽筒撥了號碼,幾秒鍾後一個男聲從聽筒那邊傳來:“你好——”他的聲音有點模糊,像是剛睡著不久。“陳夏,我喜歡你,我——”和預想不同,我沒有報出自己的名字。因為我很快就發現,預製板壓根沒有掉下來的意思。而剛剛那波震動,是我最小的妹妹“咕咚咕咚”跑過走廊發出的,她總是忘記穿鞋子。

“我非常非常喜歡你。”說完這句話之後,我飛快而狼狽地掛掉電話。房間空蕩蕩的,月光順著窗簾縫兒透進來,在地板上斜切了一小片光亮,婆娑的樹影像緩慢搖動的水中植物。這裏曾是我和姐姐共同的臥室,她因為先天性心髒病,4歲時被父母遺棄。所有人都喜歡她的微笑,所有人都願意為了延長她的微笑而付出全部努力,所有人也都因為這微笑而忽略了她患有嚴重抑鬱症。上個夏天,期末考試結束的當天晚上,拿到第一名的成績之後,她安安心心地吞了四十片安眠藥。入睡之前她問我:“靜觀,你會永遠記得我嗎?”我點了點頭。當我清晨醒來的時候,她已經死了。

我站在黑暗裏:“蘇克,蘇克你在吧?”很多女生有本事把無所適從處理成一種恰到好處的慵懶,可我總會把它直接表達成慌亂與不知所措。“姐,我在這兒。”窗簾動了一下,一個黑色的剪影閃出來,“我剛才還以為咱媽來查房,所以就躲了一下。”

我鬆了口氣,往床上一倒。蘇克嬉皮笑臉地靠近我:“姐,你猜我今天為什麼來找你?”“為什麼?”“因為我猜你告白的時候肯定沒敢說名字。”“你就是欠罵。”我狠狠地白了他一眼。“我就是想讓你一樂嘛。”他翻了個身,胳膊支撐著伏在床上,手指在我的頭發上認真地繞著卷兒。“你是為了讓自己一樂吧,明天就走了,說話還這麼不給人留念想。”“幹嗎又提這事兒。”“許你往我心裏丟火柴,還不許我往你心裏扔摔炮兒嗎。”“摔炮兒算什麼,你這是往人心裏捅刀子。”他邊說邊揉了揉胸口,瞧我滿臉幸災樂禍的神情,又說了句:“我早就看透了,姐,你其實真不是什麼好人。”

我其實真不是什麼好人——從記事起這個念頭就無師自通地伴我左右,可我卻不知道該如何給它一個恰當的定義。很顯然,它不是一個暗示,也不是一種假設,它確確實實存在,並且影響著我的現在進行時。

我的成長照搬了“最省心最乖巧”模式,不尿床,不剩飯,不和哥哥姐姐們吵架。而且我教會自己認同這樣一個邏輯:世界為我提供的一切都是公用的。在我的字典裏,“嫉妒”被替換成“羨慕”、“失望”被替換成“惋惜”、“厭惡”被替換成“忍耐”。

蘇克是我的弟弟,5歲那年被父母遺棄,輾轉來到兒童村。1991年正月初一,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他。時至今日我都記得,當他被媽媽牽著手領進來時,滿臉燦爛的微笑。媽媽常對哥哥姐姐說:“來到這兒,成為一家人,就要學著忘記過去,無論是好的,還是不好的。”一件事作為要求被提出往往意味著,對很多人來說,它難如登天。就比如我的很多哥哥姐姐,隻要你和他們對視超過十秒,你就明白,對於過去,他們其實一點兒也沒忘,那些回憶密密麻麻地在他們的心中圍起了一圈茂盛的籬笆,他們夜夜起身,為它施肥澆水,而蘇克不同。乍一看,他的眼神或許透著點兒傷心,可是當你試著打碎這片傷心,去探尋更多複雜的情感,卻發現一切都戛然而止了——敢情這小子天生就是這副表情。於是所有的事情都從放不開手腳變得順風順水起來。“蘇克,撿球去”“蘇克,給我拿個蘋果來”……蘇克是大家最愛使喚的對象,可我從來不,我扮演的角色永遠是無條件關愛弟弟的好姐姐。直到那天我削了一個蘋果遞給他,他接過來的時候忽然說:“姐,其實你不是什麼好人,對吧。”“你怎麼知道?”我表現出來的驚訝不及心中的十分之一。“因為我媽媽說,一個人不可能永遠都對另一個人好。如果真有,肯定是裝的。”蘇克一字一頓。“我是在裝,你也是。”我伸出手指,輕輕滑過他的眼睛下方,隻有眼淚的連續衝刷才會讓那裏的皮膚變得那麼幹燥。“我隻是想讓他們來接我。”蘇克的聲音低下去。在我們平日裏見怪不怪的傷心眼神下麵,在那片我們自以為是的空白被打碎的時候,有一泊深深的湖。

那天之後,我和蘇克成了整個兒童村最親密的人。在外人眼裏,我們都是再聽話不過的孩子,可隻有我知道蘇克是個愛哭鬼,也隻有蘇克知道我會說刻薄話。我們長久隱藏的脆弱和邪惡,終於在對方出現之後有了著落。

童年像個坩堝,我和蘇克是裏麵煎熬的金屬。或許正因為如此,蘇克才很熱衷於計算我們認識的時間。他經常會在一個普普通通的日子裏,字正腔圓地說出我們已經認識了多少天多少個小時。普通的日子被一再精確,就往往會染上煽情的嫌疑,我總會用嘲笑表達不滿,而他依舊樂此不疲。“我們已經認識了2918天”——這是1999年除夕那天,他告訴我的。我大概會永遠記得這個日子,因為就在說完這句話之後沒多久,他就開始飛速地成長,或者說,是生長——他告訴我,他覺得全身的骨骼每時每刻都在生長,他經常會在半夜痛醒的時候聽到它們搏鬥時發出的“嘎巴”聲,他甚至害怕它們會刺破肌肉與皮膚。起初我懷疑這一切不過是他神經過敏,可當幾次看到他新買的合身的褲子很快就會吊在腳踝處時,我就明白,上帝把蘇克的時鍾撥快了。

蘇克去拿診斷結果那天,我自告奮勇陪他一起。對我來說,他的飛速生長是一個久久不落的懸念,一個沒有箭頭的指向標,我迫切地想要知道這一切究竟會在何處塵埃落定。等待了一小會兒,我第一時間知道了結果:基因突變導致生長速度過快。醫生說,蘇克的身體已經19歲了。這就意味著,在不到十二個月的時間裏,他的人生已經過去了五年。

時間又回到1999年12月30日。“姐,我明天一早就動身。”檢查結果出來後,蘇克就計劃著離開兒童村。“想起來就回來看看,想不起來就算了,誰離了誰都照樣活著。”蘇克沉默了一會兒,“姐,其實我不想走的,可我不知道應該怎麼解釋。”他伸出手,在月光前麵揮了幾下,“拿了診斷結果之後我就想,我爸媽大概就是因為這個才不要我的吧,可能之前也有過猶豫,但是一想起總有一天要麵對一個比自己還衰老的兒子,就覺得不能容忍了吧。”“不是每個人都能容忍生活中的變數。”“那你呢,姐?”蘇克翻了個身。“我不知道,可我希望你走,蘇克,你會有比我們所有人都精彩的人生。”我說得無比認真,然後蘇克就笑了:“姐,認識這麼多年,你終於舍得對我說句人話了。”

12月31日,我的弟弟蘇克離開兒童村。我依舊在六點半睜開眼,陽光冷冷清清地透過窗簾照在我的臉上,末日沒來。我心裏唯一的念頭是:沒把自己的名字告訴陳夏,果然是個明智的選擇。

B

陳夏告訴我們,學校會在四月中旬舉辦一個作文比賽。於是整個寒假,我都把自己關在屋子裏寫作文,每天一篇,用那種三百字一張的綠格子作文紙,寫滿兩頁又十行。也許我有必要說一下,和“每天一篇作文”構成因果關係的不是“學校”,不是“比賽”,而是陳夏。

陳夏是我們班的語文老師,可我更願意表述為“我的語文老師”,這個無聊的文字遊戲總會讓我錯覺自己離他更近了一點兒,但我猜,全校大概找不出第二個和我有相同想法的人。王爾德說:“世界上唯一比被人議論更糟的,就是沒人議論。”如果陳夏認同這句話,那他的生活一定過得有滋有味。從他本科畢業接手我們班開始,學校裏關於他的是非就一直不斷。有人說他不負責任,還有人說如果教導主任不是他叔叔,就憑他的教學水平,再過十年也進不了這所市重點。憤怒歸憤怒,平心而論,陳夏的確不會當老師,他好聽的嗓音在念課文的時候永遠死氣沉沉。班裏有人瞌睡,他發現了,隻淡淡一句“讓他繼續睡吧,別打擾他”。聲音裏卻不是關懷,也不是不屑,而是一種帶著不在意的客氣。可就算這樣,我依然無可救藥地喜歡上了他,因為在一次作文課上,在給全班集體判了不及格之後,他問我們:“知道為什麼嗎?因為我從你們的文章裏看不到理想。”他的語調無比輕描淡寫,可我確定,在說出“理想”這兩個字時,他的眼睛被點亮了。當這個詞長久以來作為一個僵死的符號存在於我們被唾棄的範圍內時,有一天,它終於因為一個人的表述而起死回生。

初二下學期,我暗戀陳夏整六個月。當暗戀積攢的情緒達到飽和,我開始迫切地需要釋放,南楓恰好就出現在這個時候。我還記得我倆第一次說話的情形,那是她轉到我們班的第二天下午,我坐在操場的看台上,她忽然走過來對我說:“你覺得嗎,陳老師領帶的顏色特別漂亮。”這是個絕妙的開場,四十分鍾的課間休息因此變成了一場以“陳夏”為主題的八卦討論會,看著她眉飛色舞的神情,我忽然有種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感動,原來這個世界上還有人像我一樣,把無限的熱情投入給一個觸不可及的人。上課鈴打過第一遍,我們戀戀不舍地走回教室,一個身影忽然出現在拐角處。“陳老師!”南楓大喊一聲,然後就以最快的速度衝上前,一把摟住陳夏的胳膊。我還沒反應過來,她就又以最快的速度跑回來:“你剛剛幹嗎不跟我一起?”她瞪著我,她的眼睛漆黑而無辜。“我不知道該跟他說什麼。”我有點兒難為情。“你這是葉公好龍,太不好了。”她怪我,轉瞬又笑起來,“剛剛我對他說:‘陳老師,我喜歡你領帶的顏色,能送給我嗎。’他回答:‘還是算了,其實你的胸章也不錯。’”她神情中透出的那股滿足勁兒讓我覺得羨慕。“靜觀,”她勾著我的脖子,“下次再遇到這種機會,我一定帶著你,不抱白不抱。他再讓人喜歡,也不過就是個老師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