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5 兩個奶奶(1 / 1)

■劉廷飛

得了阿爾茲海默症之後,我奶奶的記憶顛倒了過去、現在和未來,已然不能清晰準確地把我們這些晚輩對號入座,印象深刻的隻有已經去世的爺爺。她認為爺爺隻不過是去趕山會了,隨時要回來吃飯,所以生火做飯是她最重要的事。然而,她常常到灶邊取了柴火之後,卻突然忘記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於是恍惚間就地蜷在草窩裏半夢半醒,一躺就是半天。

去年夏天我休假回家去看她,但見她不厭其煩地從水缸裏舀出一瓢瓢冷水,刷鍋添水、生火燒鍋,再不斷重複,毫無目的和意義。我用力呼喊她,不知道她是已經不認識我,還是認得我卻叫不出我的名字,數次錯誤讓我心灰意冷。我是那麼想陪著她,但是又那麼怯懦地不敢再去見她,我怕我看了這個奶奶之後不敢回想曾經的那個奶奶。

作為長孫,把我帶大在奶奶眼裏仿佛已經不是義務,更多的是一種權利。我不曾記得母乳的味道,也難以回憶母親懷抱的溫度,但是我卻忘不了奶奶貧瘠的乳房,以心理意義遠大於生理意義的形式伴我成長。我更忘不了無數個酷熱的午後,洋槐葉子篩選出殘破的陽光,斑駁地投在奶奶背上,的確良短袖下麵是大地一樣的肌膚,就連最躁動的孩子也安靜下來。

在物質貧乏缺少娛樂的童年時代,漫長的農村夜晚多數是奶奶帶著我串門度過,回家路上奶奶總是抽著煙,漆黑的夜晚讓我充滿恐懼,生怕突然被方才電視劇裏的鬼魅攝走,那前方閃爍的點點火光,就像滿天的繁星,是我唯一的寄托和希望。

與父母之愛不同的是,祖輩對孫輩的感情近乎溺愛。我常常記得奶奶買幾個水果,總要找個地方藏起來,哪個先爛先吃哪個,隻有我去時能吃個好的。我離家上學時奶奶來送我,給了我一個裹得嚴嚴實實的塑料包,不知道她省吃儉用多久才攢出了那50元錢。學校夥食寡淡,奶奶從雞鴨屁股裏摳蛋,用鹽分對抗時間,待我返家時帶走,幾年裏往複如是。

養育我的時候,奶奶正當盛年,腰杆挺直臂彎有力,背著我繞著村子轉一上午也不需要休息。等待我的時候,奶奶掐算我回家的時間,有了消息就有了村頭站立的期盼。後來她中風了,去看我的時候就要拄著拐杖,一腳深一腳淺。我未曾覺察,70多年的時間逐漸把她的背彎成了一張弓,一次又一次地射出了兒女子孫這些箭。這一枝枝的箭散落在老屋隔壁的瓦房、鄰村的黃土地,還有白山黑水、黃海之濱、紅牆腳下,有的她能時刻撫摸,有的她隻能日思夜想,終生沒有去過。

弓終於折了。APEC期間我在單位值班室接到家父電話,知道奶奶突然重病不起,已經不能吞咽,意識也不清醒,恐怕去日無多。辦完公差我連夜回家,走到村頭雙腿卻如同灌鉛,我膽怯地仔細分辨每一個細小的聲響,因為我害怕哀樂會擊碎我僅存的幻想。等到小心翼翼邁進家門,便見一眾子女圍坐在炕,奶奶已經妝容整潔地穿上壽衣。

看著奶奶艱難起伏的胸膛,以及不被意識控製的痛苦掙紮,頓覺錐心錘肺,不禁淚流滿麵,實在不忍多看一眼。正寢的奶奶並沒有馬上壽終,按照老家傳統的說法,命裏擔著的人沒有到齊,將死者就不會安息。其實這樣的最後一麵隻是我一廂情願的自我安慰罷了,因為奶奶已經沒有意識沒有言語。我又愛了她三天。

隔著時間的惜別是最痛苦的事之一。奶奶去世那天,我兀自走在胡同裏,腦海裏又浮現出那些童年中逃避父母體罰的驚恐的飛奔,想起已經人死燈滅,隻覺天昏地暗無所援依,古人所說的“無父何怙、無母何恃”大抵也是這般情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