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老獵人和美國大兵
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木魚村人的命運變遷也是悲劇和喜劇的交替輪回。十年之際,枯藤老樹煥發新枝綠葉,現代的熏風吹散腐質的氣息,原始森林裏的人們經曆過艱難的跋涉,有過迷惑和惶恐,也一路慷慨悲歌,但是他們畢竟開始告別了原始,義無反顧地走向現代,走向世界。因此,我們得講一講從神農架走出去,走得最遠,走出了國門,漂洋過海到了美國的人物,那就是木魚村裏羅誌喜的大兒子。羅誌喜,這位神農架的老獵人、當年誌願軍的英雄戰士,因為送孫子去了一趟美國,有一段奇特的經曆,他常常向人講說。
(一)
“爸爸媽媽在哪裏呀?”
“美國!”
小孫孫脫口而出,回答得非常響亮!
於是,周圍的人嘖嘖讚歎,我臉上就顯出無上榮光。我們爺孫走到那裏,那裏就一片羨慕。
孫孫已經快三歲了,料想他爸媽也該來接他了。兒子媳婦是1994年去美國、把孩子交給我們帶的,一晃兩年多了。前不久,他們來信說已經辦了綠卡,還買了房子。
這真是祖上積了陰德,兒子發蒙讀書就一個勁地往上冒,順順當當地就大學畢了業,而且分配在上海一家大公司裏工作。這在我們神農架老山窩裏,可算是破天荒出了個大人才。不久,他就娶了媳婦、得了兒子。喜信一封接一封往老家送,直樂得我們老兩口哈哈打得喘不過氣來。小孫孫取名叫東東,東東的照片一寄回來,我們就貼在胸口上,一個勁兒地給祖宗靈牌燒香磕頭。親戚朋友接二連三來送恭賀,說祖墳上的風水、都叫你們家給占光啦!
不料沒過兩年,兒子媳婦又來信說他們“考研”“考博”,兩口子都要到美國去發展,這一來可更不得了。我們山巴老的兒子不但在中國冒尖,還要去跟美國佬比試比試,那可真叫楊眉吐氣啊!木魚村裏人都驚訝得不得了,說我們家老大真能耐。
不過在我看來,美國佬其實也沒什麼了不起。我十七歲的時候參加誌願軍抗美援朝,就跟那些牛日的在殺場上拚過命,―――對不起,莫怪我開粗口,當時拚刺刀肉搏的時候殺紅了眼睛,誰還記得文化教員教的詞兒?那裏是跟電影裏喊的那樣文明?實際上就是日爹搗娘一通亂罵。
說來好笑,開始那些美國佬根本聽不懂我們喊些什麼意思,也不明白我們說的那國話,屬於那國人。往往狂轟濫炸之後,看到我們這些穿的破破亂亂的人好像炸不死燒不化一樣,又一個個一群群從雪地裏冒出來、從火坑裏跳出來,“狗日的牛日的”、撲上去就捅、抱起就咬,還以為我們是野人怪物呢。
其實這罵人的方言莫說是講英文的聽不懂,就是講中文的也難把意思弄明白。就說這“狗日的”和“牛日的”吧,兩個也還有些差別的。罵“狗日的”是把他當仇恨下家,上去一刀就把他結果了。而罵“牛日的”就是碰到了硬碰硬的對手,要跟他拚死命。
當年在爭奪395高地的一場惡戰中,我們突然和美國海軍陸戰隊遭遇。子彈打光了拚刺刀,刺刀捅彎了砸槍托,最後幹脆都丟下家夥肉搏。我就碰到一個牛日的美國佬。兩個人抱起滾遍了一麵山坡,他打不死我,我也弄不死他。可他塊頭大,像一頭牛一樣把我壓在下麵,我掀不開他,兩雙血紅的眼睛就互相死死地瞪著。老子可把那牛日的臉看清楚了,鼻子高、下巴長,連汗毛都看清楚了。幹瞪了一陣,我儲積了力氣,就咬牙切齒地罵了一聲“牛日的”,張口咬他的鼻子。他一扭頭,我就啃掉了他一隻耳朵。他疼得哇哇叫滾下了山坡,我喘了一陣氣,也凍僵在那兒了。後來我醒了,找不到他了,我就自己爬回來了,你說那牛日的”,最後不還是當了孬種嗎?美國佬有什麼了不起?
好了好了,好漢不提當年勇,總之我兒子到美國去發展,也沒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隻不過他們剛去的時候,還不能把孩子帶去,要我去把東東接回來,幫他們帶一段時間。
行啊!你們能飛就盡量往天上飛吧,孩子交給我們帶,那還用說嗎?我立即啟程去了上海,送到虹橋機場。小兩口兒臨上飛機之前,還千交代萬囑咐,生怕我把他們的寶寶弄差了,抱著小東東親個沒完。我一把奪過來說,行啦,快去掙個金窩窩,早點把孩子接去不就得啦!
我抱著小孫孫望著飛機上了天,可就在這時,孩子哇的一聲哭了。我心裏咯噔一下,感覺有些不祥,保姆趕緊拿奶瓶給他把嘴堵上。
我把小孫孫抱回了老家。他奶奶立刻就象饞貓見了小魚一樣撲過來,乖乖寶寶的直叫喚。鄰居們也都過來湊趣,這個說跟他爸爸一樣聰明相,那個說隻怕比他爸爸還要強喲。從此我們老兩口就圍著個小秧秧團團轉,夜裏我們把他擁在心窩裏睡,白天我們把他貼在胸口上耍,一個親臉蛋、一個就啃屁股,一家子就供著這麼個小祖宗。
沒過多久,他爸媽就從美國來了信,信上盡是講的怎麼給孩子喂營養,什麼補鈣呀、補鋅呀,我們都一一照辦。家裏的好東西更是不用說,隻差沒把我們的心肝挖出來喂。孩子果然長得白胖白胖的,八個月就會爬、不到一歲就會走、然後就依依啞啞跟爺爺奶奶學說話啦!我趕緊教他數12345,教他唱兒歌:
“小蜜蜂,嗡嗡嗡,
飛到西來飛到東,
都跟東東來打工!”
小孫孫一天到晚呱喇個沒完,可就是吐字不清,隻跟啞巴一樣哇哇。他奶奶急了,我說不用急,他爸爸不也是兩歲才說話嗎?果然,兩歲沒到他就把“爸爸”、“媽媽”喊明白啦,你問爸爸媽媽在那裏呀?東東還會格外明亮的說:
“美國”。
哈哈,多麼可愛的孫孫啊,我的苗苗、我的根根!多麼出息啊,我的後人,我祖傳的香火!是啊,爸爸媽媽在美國,他們不是“綠卡”了嗎?不是有了房子嗎?我的東東也要到美國去住幼兒園,到美國去讀書!到美國去幹大事。牛日的美國佬,看著,老子的後人來了,也來和你們比試比試!
“爸爸媽媽,快來接東東呀”,他奶奶就成天象抱雞母一樣呱呱。
(二)
果然,沒過多久,兒子媳婦就來電報了,要我給他們把孩子送過去,順便也去看看大世界。電報裏還說是已經托人把簽證辦好,連機票都訂妥了。
“去,老子就去牛日的美國看看!”
還是先到上海,還是虹橋機場,可是一上飛機我就不知東南西北了。這飛機是厲害,我當年在朝鮮就見識過,不過沒看清啥模樣,隻知道一來就跟打雷閃電一樣,耳朵裏一片轟隆。今天我坐到它肚子裏了,舒服倒蠻舒服,可腦袋還是昏。昏昏沉沉一天多,空姐才說到了紐約,幫我解開帶子牽扶我們往下走。突然聽見有人在喊“爸爸——東東——”我才知道是兒子媳婦接來了。兩口子搶著上來抱孩子,可孩子卻不要他們,回頭往我懷裏鑽,抓住我的衣服不放。我三番五次叫他喊爸爸媽媽,他才怯生生地吐出了那四個字,於是大家擁著他上了汽車。
汽車鑽進了一片燈光裏,然後就像河水一樣流走了。甚麼b的紐約,燈光晃得睜不開眼睛,分不清東南西北,也分不清天地日月,隻見兩邊樓房象山一樣,我們是在大峽穀裏遊動。兒子媳婦不停地指著窗外讓東東看,告訴他說“卡士——”“巴士——”,可孩子連頭也不敢抬。我也莫明其妙,稀裏糊塗。這就是美國?這就是花花世界?牛日的美國佬!
直到他們把我安頓下來,讓我歪在沙發裏,我還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天上,還是在地下。
第二天早晨,我終於弄明白了,這是一套有兩起居室的住房,而推開窗戶,更明白這房子是離地千尺,懸在空中。兒子媳婦買來一大包新衣服,把東東扒了個精光,丟到大浴缸裏唰唰洗了兩三遍,才重新穿戴,還讓我也換了外套。他們要把換下來的衣服裝垃圾袋,被我一把搶回來了。
一連幾天,他們都抽空帶我們出去見識,我才知道這紐約確實不得了。街上房子都象城堡,汽車象螞蟻,商鋪五花八門,人也各色各樣,有高鼻子綠眼睛,也有黃臉皮黑頭發,還有渾身漆黑的。他們說話呱喇呱喇老子也聽不懂,都象他媽的蠻有文化的。每逢遇到熟人,兒子媳婦就撇開我們過去跟他們呱喇呱喇,還叮囑我們別出聲。我就不吱聲,不管走到那裏,無論看到什麼,聽到什麼,老子心裏就直嘀咕“牛日的”!
東東漸漸跟他爸媽親熱了,很快就學了幾句英語,會說什麼“哈羅”、“拜拜”,還會說“休克”、“咖啡”。晚上他們三個人就呱喇起來,我隻有在旁邊嗬嗬笑的份。隻不過要睡覺的時候,孩子還是迷迷糊糊的喊奶奶。我也有些想老家了,就催他們趕緊聯係上幼兒園,好讓我早點回去。
這事很快就聯係好了,說是找了個上等幼兒園,相當於國內的貴族學校。那天早晨,東東被兒子媳婦打扮得象個小相公,簡直樂不可支,臨出門還一個勁兒跟我喊爺爺拜拜。
可是沒到中午,他們就怏怏地回來了,把東東往我懷裏一丟,兩口子就衝進臥室砰的一聲關了門。東東早就哭得直喘氣沒聲音了,見了我兩股眼淚嘩地直往下流。孩子從來沒這麼傷心的哭過,我一看就心如刀絞,急忙抱起孩子去拍門,問是怎麼回事。過了好一會兒子才出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