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八,風雪之夜(上)(1 / 2)

八,風雪之夜(上)

036

張廣天和韓晶晶下山不幾天,老天爺就再也忍禁不住,紛紛揚揚下起鵝毛大雪來。

那大雪是半夜裏悄悄開始落下的,先是北風裹著細雨,然後細雨變成雪子,猛烈地吹打著樹木和房舍;然後又突然變得寂寥無聲,其實雪花早就漫天飛舞起來。待到張廣天清早起來開門一看,漫山遍野已經鋪上了厚厚的積雪,而天空中依然還是雪朵飛舞。

他有些吃驚,這是他第一次看見南方大山裏下雪,同他在北方城市裏看到的情景迥然不同。特別他們這單家獨戶地處在離村子好幾裏地的山凸上,山下全是一片農田,苞穀已經收獲了,隻把秸稈一棚一棚地留在田間,現在積雪覆蓋,成了一片白茫茫的湖海礁灘。而周圍山林,也都變成了灰白色,遠處的崇山峻嶺更是蒼蒼莽莽,勢如蠟象。

張廣天呼出一口白色的熱氣,搓搓手,跺跺腳,想叫晶晶起來看看,話臨出口又改變了主意。他急忙鑽出門去抱回一些柴火,點燃燒起火來。待柴火燃燒旺了,屋裏有了些暖和,他才叫晶晶起床。

雖說是荒山野戶,他也想讓妻子有一些溫暖家庭的享受。這公子哥兒開始學會體貼人了,也許是出於男子漢的本能,也許是愛情使然。其實天下所有的人都是一樣,隻有經過生活的磨難才能成熟起來。

大雪鋪天蓋地,連日不止,生產隊裏砌田坎也幹不成了,其它農活也不方便,社員們都隻能在家裏窩著,準備些過年的物件。人不放假天放假,“過革命化春節”也就成了空口號。張廣天和韓晶晶自然也不用出工,在屋裏收拾收拾。

張廣天搬來些土磚,在屋裏圍了個火塘,燒柴火也就不到處散了。屋後頭原來堆著些枯樹枝和木柴,也不知是原來的住戶留下的還是生產隊裏存放的,這幾天烤火用得很多。張廣天怕不夠用,就冒雪到附近山林裏又掰了些枯樹枝回來。有時他會碰到餓急了跑出來覓食的野兔,偶爾能抓一隻,就殺了煨點肉湯給晶晶喝。

晶晶似乎對這個小家很滿意,雖說破爛簡陋,畢竟比住在猴子洞裏像一戶人家,於是成天收拾整理。那灶台很不平整,她就趁泥巴還沒幹,用手慢慢壓平。床上墊的苞穀秸稈很硬,她就鋪上一層鬆毛,還在床頭墊了幾塊土磚當枕頭。張廣天的那套被子放在方狗子家裏幾個月沒洗,她就把被套拆下來洗洗烤幹。她已經鐵心此生就在這個茅草屋裏安家落戶了。她顯得非常堅強、很淒美,準備像當時最勞苦的人家一樣過日子。

晶晶把天生的母愛分作兩份,一份給腹中的孩子,一份給依賴的丈夫。風雪之夜,晶晶有時會把張廣天的手拉過來,說:

“你摸摸,他(她)在裏麵動了!”

張廣天就伸手摸摸,果然晶晶肚皮底下有蠕動的感覺。他就跪在床上,俯身低頭把耳朵貼在晶晶的肚子上,聽他們孩子的胎心音。那突突的聲音似乎和張廣天的心髒天然共振,讓他激動不已。他聽了又聽,心想這小東西會動了,有生命了,也一定有感覺了,能聽到人說話了。他忘情地和孩子說起話來,一會兒誇他(她)好活潑,一會兒教訓別亂蹬亂彈,讓媽媽難受了。晶晶問你想要男孩還是女孩?張廣天說,都好。

大山裏人戶本來就很稀落,他們的茅棚離村子很遠,幾乎聽不見村子裏的雞鳴狗吠,看不見鄉戶人家房屋上的炊煙。他們不知道陰曆年春節已經來臨,別家別戶都在準備著過年。

037

陰曆臘月二十九那天,方狗子到猴山界來了。他提來一小塊牛肉,說是隊裏一條老水牛抗不住嚴寒快死了,老隊長就決定把它殺了每戶分一點牛肉,算是過年物資,你們也有一份。他把牛肉遞給張廣天,說:“殺牛的時候好慘啊,那牛被殺死的時候眼睛裏還流淚,老隊長也心疼地哭了一場。”他擦把鼻涕,坐在火塘邊烤了烤凍僵的手,從衣袋裏摸出一封信來遞給張廣天,說可能是你家裏來的,放在大隊部裏好些日子,昨天我爹去開會才帶過來。

張廣天接過來急忙撕開一看,原來是媽媽寫來的:

“天兒:你父親的問題已被定性為反革命,我也要繼續接受審查和勞動改造。你要同我們徹底劃清界線,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永遠跟隨毛主席鬧革命。母字,1969年12月7日於湖北鹹寧五七幹校”

張廣天看罷心裏猛地一沉,他不說話,也不遞給晶晶看,折好放進衣袋裏沉默起來。

方狗子又對晶晶說:“喔,忘了告訴你了,你爹媽到我家來打聽過你的消息,留下話說,伐木隊已經撤走了,他們回興山去了,如果你離開(那個壞分子)想回家,可以到興山老家去找他們。如果……”後麵她父親講的那些狠話,他就不想說了,怕晶晶聽了傷心。

晶晶聽了也默不作聲,眼裏閃動著淚花。方狗子見他們都不說話,就說:“明天就是臘月三十,家家戶戶都過年,你們自己也過一個年吧。”,然後起身走了。

張廣天這才把信掏出來遞給晶晶看,兩人相視片刻,突然都失聲痛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