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生死離別(上)
047
神農峰頂,夢幻般的雪峰消融了兩次;猴山界上,啼血的杜鵑花也開過了兩回;鬥轉星移,人間已經是1971年冬天了。
這年秋天,林彪叛逃的消息傳到了神農架。這件事在全國引起了巨大震驚,可在這深山溝裏卻不過是死水微瀾。張廣天是聽方狗子說的:“停林老彪諾坐淚飛裏機撈逃老跑來摔是死老了!”。
開始他不相信,不是林副統帥嗎?怎麼會這樣呢?後來民兵排長要各家各戶把有林彪畫像的書都燒掉,他才知道是真的。老實說,他從小就對林彪印象不好。本來是小孩子家,可他知道老爸原本就是四野的幹將,可不知怎麼得罪了他,一直不受林彪待見,兩家也沒有來往。文革前後林彪突然地位顯赫,包括劉少奇在內的那麼多領導都打倒了,唯獨他和毛主席是親密戰友,法定接班人,但這在一般幹部群眾心裏,還是覺得無產階級司令部很神聖,張廣天也一樣。可是現在他又要搶班奪權,而且叛逃蘇修,這就不能不叫人產生嚴重懷疑,懷疑這文化大革命、這無產階級司令部、包括國家政治到底是怎麼回事。不過他也不敢多想,沒有想到林彪的垮台會使政局發生怎樣的變化,會同多少幹部的命運有什麼聯係。反正他覺得跟自己無關,依舊困守在那間小茅屋裏。
晶晶一門心思地喂養管教孩子,弄這弄那讓他吃飽飽啦,縫縫補補讓他穿暖和啦,依依呀呀教他學說話呀,根本就不在乎三人以外的世界。她似乎心滿意足地做了賢妻良母,而且樂此不疲,一老終身。可是張廣天望著衣衫襤褸的妻子、麵黃肌瘦的孩兒,心裏總覺得不是滋味。身為男人,不說金屋藏嬌,總該讓老婆孩子生活得像樣一點吧,豈能跟著自己如此受罪?
開始,他想通過勤勞苦掙來改善家裏的生活。白天,張廣天主動去幹那些最重最累的農活,比如挑大糞、扛木料,這樣可以和生產隊的硬勞動力一樣每天評12分工分。晚上收工以後,他又經常和方狗子一起到山溝裏捕捉牛蛙。這是一種很大的青蛙,可以拿到木魚坪鎮上去賣一點錢。村子裏那家有紅白喜事,張廣天也熱心去幫忙,他會打洋鼓,就帶著青年們打鼓吹號幫人家接新姑娘。他會寫字作文,就幫死者家屬寫追悼詞,還在追悼會朗讀。他還會對著照片在白紙上用鉛筆畫人像,一些老年人就請他畫像,準備著以後死了作遺像,他也很樂意去幹。村裏人看張廣天熱心幫忙,往往會給他一點香菇木耳等土特產做報答。
但是這樣累死累活,卻並不能讓晶晶和孩子的生活改善多少。他想長此以往還是不是個辦法,得尋求出路改變自己的命運。自己才24歲啊,難道今生就這樣困守窮廬、如此度過嗎?
年輕確實是人生很大的自慰,人年輕時無論多麼倒黴,無論遭受多麼沉重的打擊,無論受到什麼奇恥大辱,隻要一想到自己還年輕,還可以生活很長時間,還可能有轉機,往往就不那麼悲觀絕望了。
張廣天聽方狗子悄悄用暗語告訴他,說別的地方在“撈招聾工”,有些表現好的知青已經到三線廠礦去當工人去了,可張廣天一想自己的表現,特別是大隊書記對自己的看法,也就不敢做指望了。何況晶晶是回鄉青年不能招工,他也不能獨自離開。他到一個民辦教師家裏去借書看,拿回一本他早就看過的《苦菜花》翻來翻去,研究小說是怎麼寫的,他想學寫小說,看能不能由此改變自己的命運。他還去大隊部醫療室去求過那個老中醫,借來一本中醫書,背記陰陽五行奇經八脈藥性湯頭,心想能當醫生也是好的。但是這一切努力都在生活的勞累困乏中半途而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