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絕命守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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晶晶把那隻可憐的小猴帶回茅草屋裏,她對猴子的仇恨消弭了,心裏卻又內疚又悲痛不已。望著昔日和張廣天共同生活的那張床鋪,那鍋灶,那火塘,還有張廣天留下的那隻洋瓷缸,特別是雪兒的衣物和土製的玩具,韓晶晶五內具焚,神情恍惚。她不想吃也不想喝,隻是呆呆地坐著。那隻小猴開始還怯生生的,後來就爬到晶晶的身上,抓她的上衣,用嘴拱她的乳房。晶晶看著它,想到自己的雪兒,可都是孩子啊,她就起身用洋瓷缸舀了一點水,放在地上讓那小猴子喝。後來,當晶晶自己感到餓得心慌,勉強支撐著弄一點東西吃的時候,也就給那小猴子放一點。也許是出於女人和母親的本性,晶晶漸漸把那隻小猴當做孩子喂養起來,直到那小猴長大了些,有一天終於自己跑到猴山上不回來了,晶晶隻好悵然地獨自生活。
從此,晶晶一個人留在茅草屋裏,陪伴著孩子的魂靈,守望著張廣天的歸來。
可是,春節過完了,張廣天的身影沒有出現在山路上,也沒有來信。晶晶到大隊部傍邊的小賣部去問過幾次。大隊裏沒有郵箱,信件都是幹部從公社帶回來的,都放在小賣部的櫃台上,誰來看見了自家的信就取走,或者幫鄰近的人家帶回去。晶晶沒有看見自己的信,問那營業員老頭兒,他說,普通的信都放在這兒,有些信可能在大隊部裏,你看電話室和會計那裏有沒有。
晶晶去那邊問,都說沒有。那何會計格外盯了晶晶一眼,想說什麼卻又忍住了。其實他知道,公社武裝部長已經給大隊打過招呼,說張廣天的父親專門來信交代,叫他們不要再提張廣天在這裏和韓晶晶同居的事情,如果發現他們互相寫信都給扣下來。張廣天寫的幾封信都壓在他的抽屜裏,有幾封他還偷偷拆開看過。這會計是那種最正經八股的人,從來就認為男人犯事都是被女人勾引壞的,常說:“母牛不擺尾巴,公牛上不來架”,他相信這不要臉的女娃子一定是個狐狸精,當年迷住了這大幹部的孩子,害得人家犯了錯誤,現在還能讓她去扯人家的後腿嗎?他想教訓這女娃子幾句,又覺得不必跟她多費口舌,免得惹一身狐臊氣。晶晶當然記得,那天晚上就是他做審問記錄的,也沒多問就走了。
有人勸晶晶回娘家去,她不肯回去。如今丈夫離去了,孩子沒有了,孤身一人落到這步田地,她更不想再去見爹娘,免得受責備。她想如果張廣天來接自己到北京去,那時就可以夫妻雙雙回家跟父母告別。為兒的哪有不念親生父母的呢?
冰雪消融,春天來了,杜鵑花又開了,張廣天的身影也沒有出現在家門口……
秋風落葉,冬雪飄飄,張廣天依然杳無音信。
一年快過去了,有人勸晶晶寫信問問,她不知道往何地寫信;有人勸晶晶到木魚坪鎮上去問問看,晶晶也沒有去。她和張廣天的感情太深了,兩人經受的甘苦和生活磨難飽和著血淚和人間真情,太不平凡了,她為張廣天付出的是那麼多,這樣的愛,這樣的結合,難道是可以輕易拆散的嗎?她深信張廣天不會丟下自己,即使沒有寫信回來,也一定是有別的原因的。他相信張廣天總有一天會給他來信,甚至會給她一個驚喜,突然和他爸爸一樣開著小車來接她。她甚至在慢慢攢錢,賣一點節省的口糧——洋芋片的錢,準備買布做一件新布衫,到時候穿上,免得到北京太丟張廣天的臉。每當她想到這些,她就會變得堅強起來。
猴山界的曆史到了公元1973年,晶晶依然這樣在那間茅草屋裏守望。
她每日默默地出工,又默默地回家。在山野的小路上,一個扛著鋤頭瘦弱女子的身影早晚來去,孤苦伶仃地進了家門也是冷冷清清,簡直不如樹林裏的宿鳥。然而晶晶卻甘心忍受這樣的孤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