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浪跡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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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如煙,人生如夢,而就在這煙裏、這夢裏,時光一晃就到了1986年。一天,一個身披軍大衣,腳踏黑布鞋的中年男子出現在猴山界。這地方已經沒有人煙,差不多又恢複了原始的荒涼,但他還是七彎八拐尋到了這裏。他爬山的時候喜歡手腳並用,有點像猴子的動作。
這人就是張廣天。
自從1971年冬天以後,我們已經有十五年沒有見到他了。古詩有雲“十年一覺揚州夢”,那麼在這個長夢裏,他在哪裏,他幹了些什麼,一般人也無從知曉。而且他現在仿佛成了另一個人似的,變得沉默寡言、甚至有點癡癡呆呆。
隻是從他一路自言自語、和後來在晶晶墳前的哭訴中,我們知道一點端倪。他當年一回到京城,就被父母的老戰友弄到部隊裏當兵去了,而且當的是特種兵,不準他和外界聯係。後來,他提了幹,還當過不小的官兒,有了家室。鬥轉星移,當京城裏人在痛哭過毛主席逝世,又就著四個螃蟹喝過二鍋頭之後,他轉了業,下過海,和一群解放出來的老幹部的子女一起整夜唱歌跳舞。後來,公子哥兒們拿著老爺子的條子到處批鋼材、販鋁板。除了導彈,他什麼都販過,而且發了大財,成了百萬富豪。再後來,他們就近乎瘋狂地揮霍財富,花天酒地享盡了人間天福。可是沒過幾多久,他父親又出了問題,而且是中紀委直接查辦的,據說是這位曾經被林彪整過的老幹部,在林彪垮台後被解放出來,委以重任,他卻又投靠了“四人幫”。禍不單行,張廣天的母親也在得了癌症之後溘然去世,他們家的四合院變得冷冷清清,如同一個盜開過的古墓。這樣一來,張廣天就失去了靠山,斷了財路。當他入股的公司涉及經濟犯罪被查辦之後,他山窮水盡,嶽父居然聲言要和他們家劃清政治界限,嶽母和妻子也不讓他進門了。於是張廣天就變成了徒有四個空口袋舊軍衣的老轉,再次從天上掉到了地下。
一切都象夢一樣煙消雲散了,十五年起落浮沉、輪回無常,命運的捉弄已經使他心灰意冷,變得極度消沉。這是一個既失去精神主宰,又缺乏真情溫暖的人難免的結局。他四顧茫然,不知怎麼又想起了神農架,想起了晶晶。雖然已經多年失去了聯係,不知道晶晶是否還在那裏,不知道她現在生活在什麼家庭,但冥冥中他總覺得有一雙哀傷的眼睛一直在守望他,那一定是晶晶。他決定回到神農架去看看,也許能找到晶晶,和她見上一麵。即便見不到晶晶,到原來兩人共同生活過的地方看看也好。當年覺得極端的痛苦,後來回想起來反倒特別幸福,這也許是一種最好的人生安慰。更何況,那是人世間一段多麼珍貴的情緣啊!天地之間兩個人,原本一個在榮華富貴的京城,一個在千裏之遙的原始森林,然而卻在人海之中相遇,在風雨之中同舟,在患難之中相依,雖然隻有三年,卻是他人生旅途中唯一真正的伴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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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當張廣天來到神農架,重回他當年下鄉落戶的猴山界的時候,昔日的村莊卻不見蹤影,隻留下斷垣殘壁。方狗子家也不知搬到哪兒去了,他們看守過的包穀地都荒廢了,長滿了茅草和荊棘。山坡上當年砌的梯田又變成了樹林,整片山嶺都荒無人煙。秋風蕭瑟,落葉飄飄,鬆鴉在樹林裏惡狠狠地刮噪,野兔在草叢裏豎耳張望,突然驚跑。倘若是從來了無人跡的荒野,倒還沒有這般淒涼,唯獨斷垣殘壁的荒村,反而更讓人感傷。何況這兒曾經是張廣天的傷心之地,他的血汗和淚水、他的青春、還有那段最刻骨銘心的愛情,還有他和結發妻子留下的骨肉,都遺落在這片土地上。
昔日的山路已經斷斷續續,無法辨認,他憑著記憶中走到山凸上的茅草屋場。茅屋還沒有完全朽壞,隻是了無人跡,正要推門進去看看,卻見一隻猴子突然從門背後閃了出來,把他嚇了一跳,他連連後退。那猴子對他吱吱叫,又朝他磕頭作揖。張廣天覺得有些眼熟,想起來這不就是當年那個“猴三兒”嗎?它怎麼還在這兒?未必晶晶又收留了它?他感覺有些蹊蹺,也顧不得多想,就徑直進了草屋。
草屋裏蛛絲灰蒙,一片淩亂荒涼,但從屋裏的擺設,張廣天依然發見了一些他昔日用過的物品,鋤頭、扁擔、還有那件非常破舊的軍大衣,那個洋瓷缸。還有那可憐的孩子穿過的衣衫。他心裏一陣淒涼。而當他的目光落到那張熟悉的磚砌床鋪上的時候,赫然發現依稀躺著一個人。張廣天走近一看,立刻嚇得倒退了幾步:
那是一架白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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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什麼人?難道是晶晶?
張廣天驚疑了好一陣,最後還是大著膽子上前,睜大眼睛辨認起來。那白骨的身架還是完整的,頭部還殘留著縷縷白發,傍邊還散亂著他當年下鄉的帶來的那床被子。
是的,是晶晶,他能辨認出這是晶晶的體型,他還能感覺這是晶晶的頭發,那是他當年相濡以沫親吻過多少遍的長發啊!他頓時驚訝得目瞪口呆,然後就放聲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