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數理化從初中開始就差得一塌糊塗,是屬於那種壓根就沒有希望考上大學的學生。再說,我也不怎麼學得進去了。那種來自於性別意識的困惑,一直在苦苦地困擾著我,而且出現了愈演愈烈的趨勢。想做個女孩子的渴望強烈到難以克製的地步,同桌女孩的一條新裙子,或者姐姐剛買的化妝品,都會讓我浮想連翩、無限向往。上課的時候我老是走神,幻想著自己留起了清亮如絲的長發,身穿點綴著蕾絲的美麗衣裙。一舉手,一投足,周圍都會有豔羨的眼神亮起來。而一旋轉,長發和裙子就象廣告片中的模特那樣,飛旋出一片絢麗的風景……可是,是夢就會有醒來的時候。我的處境依然沒有任何改善,現實還是那樣令人心灰意冷,看不到一點夢想成真的跡象。為了逃避它,我隻能任自己沉陷在無邊無際的幻夢之中。一個接一個,各式各樣的,隻有當它們象溫暖的光環一樣把我包裹在裏麵,我才能感到一點點安慰和快樂。我不願意再讀書了,我渴望工作。除了對於自己學習成績的自知之明以外,對經濟獨立的向往也讓我躍躍欲試。有了一定的經濟能力,我就可以主宰自己的生活,做我想做的事情。而且,雖然我對如何實現我迫切已極的願望依然一無所知,可是我想到了那個時候我一定會比現在更接近我的夢想。我是這樣認為的。
就好象雖然我的文科成績還不錯,但沒有辦法幫助我走進大學校門一樣。我的文憑,和一點點關於寫作和繪畫的小才華,在一個重型工業的企業裏,同樣也僅僅是一項並沒有多少用武之地的業餘愛好而已,並不足以使我得到一個比較安逸和體麵的工作。所以,自招工進廠,我的工作環境就注定了隻能是基層班組的方寸之地。工廠也許是一個最不易滋生浪漫的地方了,這一點我從一開始就意識到了。濃煙、粉塵和機聲油汙把人的想象力下降為零,環境和見識的局限使很多人不再或者說不大顧及精神生活,而把對於性靈應有的關注力一股腦地傾注到柴米油鹽的居家瑣事,或者在我看來微不足道的利益得失之中。這裏的工人是粗豪的,他們抽煙喝酒毫不臉紅地開著關於男女關係的玩笑。可是在某種程度上,他們又是敏感的。對於自身社會地位不願承認的自卑心理,往往使他們對所有有別於他們的人事充滿了一種敵視和抵觸的情緒。
和以往的經曆一樣,每到一處,我很快就開始成為人盡皆知的名人。可是和工廠相比,校園畢竟是一個比較單純的環境,人與人之間並不牽涉什麼利益關係。別人對我的關注,很大程度上隻不過是一種單純的好奇。可是這裏就不一樣了,這裏是成人的世界。和世界上所有的地方一樣,這裏也密布著錯綜複雜的人際關係和利益糾葛,也存在著排擠、傾軋和人類關係中一切黑暗的層麵。一個人要想生存下去,尤其是獲得一種較為優越的生存狀態,是絕對離不開群體的認同的。完全不需要他人合作的大概不是瘋子就隻能是超人,而使我明白這條真理的代價,恰恰就是越來越讓我不知所措的來自人際關係的阻隔和困擾。
我發現獲得別人的認可和支持對我來說實在是一件困難的事情。一些人從一開始就不喜歡我,沒有任何理由,按他們的話來說,就是看我“男不男女不女”的不順眼。按照中國的傳統觀念,女人有一些男子氣概,隻要沒有嚴重到混淆性別的地步,那非但不會被看作是人格的缺陷,有時候反倒會成為一種特立獨行的標誌而大受褒揚。但男人女氣就大不一樣了,那自古就是為人所鄙棄的。這樣的人往往會被視為無用之輩而遭到社會一致的鄙薄與排斥,尤其在工廠這個極端推崇體力和男子氣概的地方,這一點更能夠得到毫厘不爽的驗證。
剛進廠的時候,我被分配到機械車間。因為還隻是個小學徒,既沒有自立之本,又立足未穩,除了老老實實地跟著師傅學技術,我還兼當全車間的打雜工。在烈日下刷油漆,到飼養場幫忙去抬剛剛宰殺的、還冒著熱氣的豬的屍體,和所有支不動別人的髒活累活都是我的。我覺得不公平,想不通為什麼同時進廠的其他學徒工的待遇都要比我好得多,可這是個根本無須作答的問題。在工廠的基層中,有的車間主任和班組長這些小頭頭,在他們掌管的一方權限內,是推行著封建大家長的管理作風的,頗有些天高皇帝遠,任我令來行的意思。他們欣賞誰,誰的日子就比較好過。而他們看誰不順眼的話,誰就會覺得活得很不舒服。但是擺布著你的人,卻很巧妙地不會留下任何假公濟私或者公報私仇的把柄給你抓。而就是在同樣吃苦受累的工人中,其實也是存在著等級之分的。能說會道或者和領導過從甚密的處處玩得轉吃得開,具有著高人一等的地位,享受著人所不及的特權和實惠。而那些老實巴交、除了悶頭幹活不會溜須拍馬和偷奸耍滑的,往往隻能夠任人擺布。每一次廠裏出現變動調資什麼的大小“動作”,同時也就是“地下戰鬥”轟轟烈烈開展之時。有跑關係的,也有搞誣陷的,拉幫結派、上竄下跳,上演著一出有聲有色、哭鬧俱全的人間悲喜劇。這就是真實的人生啊!沒有比在煙塵滾滾、機聲轟鳴的車間廠房,這個社會最底層的所在,更能夠深刻地體會人生百態和快捷地學習生存技能的地方了。現在看來,時時遭挫、處處碰壁的經曆,實在不失為一種有益的磨礪,是有著非常積極和可貴的意義的,我們畢竟都是在挫折中變得聰明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