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1 / 2)

童智的眼睛模糊了,臉上像有許多小蟲在爬,爬過鼻翼,爬到嘴角,伸出舌頭舔舔,又鹹又澀,這是淚水嗎?他不明白怎麼會流出這麼多淚水。據說,羊進了屠宰場會哭,鱷魚進食時會流淚,人呢,傷心了會哭,高興了也會哭,有時真哭,那是受了委屈;有時裝哭,那是向大人要挾。他自己也記不清哭過多少次了。

跟爸爸趕集,看到貨郎挑子上有一支碧青碧青的竹喇叭,哭著不肯走;看到零食攤子前有人吃糖糕,就站下來呆呆地瞅著,不住地咂嘴巴,一喊他走,就哇哇大哭。

有一次,路過池塘邊,塘裏荷花如一篷篷小綠傘,一朵朵粉紅的、雪白的蓮花婷婷玉立在綠葉叢上。他捲起褲管赤腳下了水,掬起一捧捧水灑在綠葉上,水珠兒在葉麵上滾動著,宛如大大小小的玻璃球,真好玩!他忽發奇想,要是有一條小魚兒跳到荷葉上多好啊!正想著,一條活蹦亂跳的小魚兒真的竄上了荷葉,他又驚又喜,屏著氣小心翼翼地捉住了那條拇指大的魚兒。一個過路的大人對他說,“叫你媽燒魚湯,能燒滿滿一大鍋呢!”他回家就纏著媽媽,媽媽不理睬,他就在地下打著滾兒哭,直到貓兒叼走了那條魚兒,他還賴在地下不起來。他可惜了好多天,不明白媽媽為什麼不肯燒一大鍋魚湯。

人大了些,覺得哭是件醜事,不再哭了。可現在怎麼又哭了呢?他已經不是個孩子了呀!而且他已經有了孩子,這孩子像他,高額頭、厚嘴唇、塌鼻子,正乖乖地靠在他胸前。不知什麼時候下起了雨,淅淅瀝瀝的雨水,弄濕了孩子的頭發和眉毛,孩子一聲不吭,隻是把頭往他胸前靠得更緊些。他的衣服已濕透了,貼身的汗衫粘乎乎地貼著皮膚,又悶又熱,汗水和雨水混在一起,大滴大滴地順著臉龐流向嘴角,這樣,他已經護不住孩子,父子倆都成了落湯雞。但他仿佛毫無感覺,腦子裏依舊走馬燈似地,繼續做著白日夢,機械地蹬著自行車,車子吃力地沿著泥濘的山路爬行。

雨在山野間織出越來越稠密的網,雨點兒落在田埂上、溝渠裏、山坡上和莊稼地裏,發出不同的聲響,像在演奏一首“雨夜交響曲”。童智的耳畔恍惚又響起母親慈祥的聲音:“智兒,雨恁大,今個甭去上學了。”“不,娘,明天物理總複習,我咋能不去?”“這孩子!”母親無可奈何地歎息著,給他收拾夠吃一個禮拜的幹糧。他的家到學校有五十多裏路,中途要過一條河,翻過一道山梁,他總是徒步來往,禮拜六下午回家,禮拜日傍晚回校,風雨無阻。高中三年,他的生命的鍾就是這樣擺動的,非常準確,從不間斷。他已經習慣走夜路,山間此起彼伏的貓頭鷹的叫聲伴著唧唧蟲鳴,對他來說這都是優美和諧的進行曲。他那時雄心勃勃,似乎覺得在奔赴一個遠大宏偉的目標,沒有什麼能阻擋他前進的步伐。

這條路童智不知走過多少遍了,這是條紅土摻著碎石的山路。路左邊,一脈逶迤朦朧的山影,叫演武山。山的懸崖峭壁上,有一排均勻的小坑。傳說從前山下是條大河,河邊村子裏有個鐵匠,臂力大、技術好,他製作的鋤頭、鐮刀、菜刀、剪子等遠近聞名。鐵器打得多了,就裝船外運,他撐船不用竹篙,卻喜歡使一根五百斤的大鐵篙,日久天長,山崖上被他點出了那些小坑。後來,鐵匠在抵禦外寇入侵中立了大功,當了大將軍,人們為了紀念他,就把這條山脈叫做演武山。至今這一帶鄉間還流傳著這位勇士許多膾炙人口的故事。小學時,每逢清明,童智就和小學生們上山踏青,他氣喘籲籲地跑過好幾個山頭,穿過一片片西施柳和紅梨樹林,一路上不停地采集五顏六色的野花,然後折下柳枝編成小花環,戴在頭上又威風又神氣。間或還能從石縫裏找到幾個吊死娘娘,那其實是一種蛹,嘴巴黃黃的,脖子上有兩根亮晶晶的細絲粘在石壁上。趕集的老大娘們說,從前山下有個漂亮賢慧的姑娘,勤勞善良、心靈手巧,不幸父母雙亡,撇下了她和幾個弟妹。為了維持一家幾口的生活,姑娘日夜紡線、織布、繡花,她紡的線像蠶絲,織的布像綢緞,繡的花像真的一樣。鎮上寨主的少爺喜愛她紡的線、織的布、繡的花,每次都出大價錢買她的。末了少爺喜歡上她,不顧寨主的反對把她娶進家門,但一家人都不喜歡這個新媳婦,婆婆更是有事沒事硬找茬兒,說她好吃懶做、不敬公婆,是個專門迷人的狐狸精。媳婦又羞又惱,一氣之下,用自己紡的線搓了根繩子,吊死在山坡的老柳樹上。婆婆做賊心虛,逢人便說這個狐狸精偷吃了母雞剛下的蛋,沒臉見人才吊死的。那媳婦大概冤魂不散,以後每到這一天,就出現在漫山遍野的石頭縫裏。這事兒讓那個當了大將軍的鐵匠知道了,就奏明皇上,皇上傳下聖旨,每年這一天,家家門口插柳枝,大人孩子吃雞蛋,這一天就是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