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陽湖畔的雨季特別長,幾乎整個夏天都是在雨水中渡過的。
到處是泥濘,大大小小的水漥,一汪一汪地布滿了道路。行人稍不小心就會陷進牛蹄踩出的一尺多深的蹄坑裏。
昨夜的暴雨把田野洗得幹幹淨淨,田裏的秧苗和田埂上的小草沾著水珠兒,顯得更加嫩綠豐潤。
潑墨似的雲化開了,碧藍的天從雲縫中露出來,周圍的天空漸漸亮起來。村舍的灰色屋頂和樹木的輪廓清晰地映在天幕上。
雲在天上不停地變幻形狀,山巒似地高聳著,背光的一麵仍然罩著陰影,向陽的一麵已經得到太陽的光輝。
清晨,文淑秀走出茅屋,站在門前,眺望田野及田野上蜿蜒的大堤,大堤是通往淮陽湖邊的。濕潤的風夾著秧苗和水草的氣息從湖那邊吹來,她盡情地呼吸著雨後清新的空氣,盡量地放鬆自己,讓自己的心情愉快起來。
日子快得令人吃驚,轉眼間三年過去了。
眼前的一切熟悉而又陌生。
池塘還是那個池塘,塘邊歪脖子柳樹依然枝葉紛披地拂著水麵,一隻紅嘴的鳥站在較高的樹枝上,快活地梳理自己灰色的羽毛。路也是那條路,隻是路兩邊的白楊長高了,幾隻狗在路上追逐,時不時吠幾聲。兩輛牛車慢悠悠地麵對麵走著,它們交會時,雙方駕轅的牛都昂起頭、斜著眼,“呢呢”地叫,像要準備搏鬥,又像在表示親昵。
她有好多日子沒出門了,連天的陰雨加上妊娠反應,弄得她心煩意亂。
胎兒正一天天長大,肚子漸漸隆起,她已能感到腹中小生命的蠕動,時而不安地輾轉反側,時而興奮地伸胳膊蹬腿,小東西似乎有了靈性。她體驗到一種生命回歸的新奇感覺,總是情不自禁地想去摸一摸或跟小精靈說幾句悄悄話。
一切像在夢中一樣,她真不相信自己快要做媽媽了。
可是,一想到要在這簡陋的茅屋中生下他們的寶寶,心中不免有些惆悵。
她一向把婚姻看得很神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就這樣草草地結婚了事。
簡直可以說沒有什麼婚禮,隻不過把鋪蓋從舅舅家搬過來,這樣她便成了這茅屋的主婦。
厲剛家住過幾輩子人的這幾間茅屋,他參軍後一直閑著,牆角旮旯甚至窗欞上都結了蜘蛛網,屋吊灰垂得老長,大白天老鼠亂竄,蛐蛐兒亮開嗓門在灶台裏唱歌,屋頂的草朽了,一下雨屋裏到處嘀嘀溚溚。
厲剛是認真的,結婚前精心花了幾天時間把茅屋翻修一遍,屋頂全換成新稻草,屋裏地麵墊上新土夯實了,灶台重新砌過,屋裏的四麵土牆一律糊上報紙。
大床是土改那年分地主的,四根撐杆上支著雕花頂棚,床的正麵是半浮雕的戲劇人物,這大概是他家最貴重的一件家俱了,隻是舊了點,他又仔細油漆一下,重新上了彩。唯一新添的東西是三屜桌,那是專門給淑秀看書寫字用的。
厲剛可謂用心良苦,淑秀還能說什麼呢?
厲剛等待了很久。
剛回來那陣子,淑秀精神總是不見好,成天恍恍惚惚的,像一直在做夢。
姥姥不在了,她暫時和舅舅一家人住在一起,厲剛每天下田回來都去看看她。
淑秀舅舅做人的信條是:凡事不可做過頭了,一做過頭就要出錯兒,對的也會變錯,好事會變成壞事。大躍進那會兒,牛吹得多大,高產衛星滿天飛,一個比一個過勁兒,一直吹到畝產小麥幾十萬斤,乖乖,糧囤兒在一畝地裏挨著個排也排不開,人老幾輩子沒聽說過,結果,還不是吹炸了?做人也一樣,得誌了別太猖狂,人有失手,馬有失蹄,誰都免不了有走麥城的一天。前年聽說妹子(淑秀媽)氣走了厲剛,心裏就很不是滋味兒:幹啥子麼,鄉裏鄉親的,瞧不起莊稼人咋的?要這麼著,他這個當哥哥的也上不得門了?這不,報應來了!要不是厲剛這孩子厚道,她家弄成這樣,誰會來管閑事?躲還躲不及哩!可人家厲剛不計較,硬是辭去部隊的好差事,把秀子給護送回來了。現如今妹婿進了大牢,妹子死了,他本不該再埋怨妹子了,可一見厲剛,他總覺得對不住人家。
“厲剛,要是淑秀媽以往有對不住你的地方,你可別往心裏去,她出門早,不懂咱家鄉規矩,你多包涵點兒。”淑秀舅舅對厲剛說。
“大伯,你說這話就見外了。”厲剛反倒不好意思起來。淑秀舅舅跟厲剛父親一起跑過碼頭,兩家關係一直不錯,厲剛媽死的時候,是淑秀舅舅幫厲剛殯葬的。
“唉,淑秀這孩子從小心性就太善,見不得凶殘的事。” 淑秀舅舅蹲在門邊,正往水煙袋嘴裏裝煙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