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米:報道中國33年
社會
作者:李偉 張蘭英
2014 年,從CNN 北京首席記者的職位上退休的吉米在CNN香港辦公室接受同事的送別退休
坐在北京外交公寓的辦公室裏,吉米·弗洛·克魯茲(Jaime A Flor Cruz)盤算著什麼時候去一趟寧夏。他在中國工作生活了43年,隻有寧夏沒去過。“我要抓緊把這個空白補上,那就圓滿了,哈哈。”吉米攤開手說。他今年63歲,身材不高,穿著妥帖的西服,看起來很年輕。像很多老派人物一樣,襯衣口袋裏還插著一支鋼筆。
就在兩個星期前,2014年的最後一天,吉米宣布從CNN(美國有線電視新聞國際公司)北京首席記者的職位上退休。吉米是菲律賓人,自從1971年來到中國,在接下來的40多年中他隻有一年不在中國。從1981年開始,他在中國做了33年記者,先後供職美國《新聞周刊》、《時代》周刊和CNN。在中國,他是資曆最老的外國記者,先後經曆了從鄧小平開始的5屆領導人,參與報道了中國一係列重要時刻。
不久,他就要離開這間有些局促的辦公室。房間四周擺滿了資料和書籍,背後書架上是一摞摞的名片,牆上掛衣鉤上掛滿了參加各種會議的證件和卡片,五彩斑斕,足有上百張。在擔任記者30餘年中,他參與報道了中國幾乎所有的“兩會”和黨代會。“對外國記者來說,‘兩會’非常重要,能采訪到很多重要人物,能夠在發布會上提問。”吉米說。2013年,十二屆人大一次會議上,主持人傅瑩點名說:“我想請一位老朋友提問,因為我們好久沒見了。”隨後把最後一個提問機會給了他。
他還記得在90年代初去上海參加一次新聞活動,市委書記朱鎔基宣布了浦東開發的宏偉計劃。他和其他幾名外國記者專門跑到浦東考察。站在一片農田中,吉米想,這怎麼可能?但是,很快他就發現,浦東速度不過是現代中國的縮影。記錄這種急遽的變化,則成為他30多年記者生涯的主旋律。
吉米的人生經曆十分豐富。年輕時代,他因政治事件而滯留中國,隨後在中國的鄉村勞動,在恢複高考的時候進入了北京大學讀書,李克強與薄熙來都是那一屆的同學。1981年,進入《新聞周刊》擔任助理和實習記者,由此開始了新聞記者生涯。
吉米的夫人也是菲律賓人,他們在北京相識,一年後在菲律賓結婚。結婚不久就一起回到北京,她在中國也待了25年。孩子們是“北京製造”,在北京長大,中學畢業後到美國上大學。男孩在洛杉磯的一個醫學機構工作,女兒則在紐約當記者。
退休對他而言不是句號,而是一個逗號。在當“隨行家屬”的同時,他希望能夠寫寫東西,整理材料,更重要的是整理腦子裏的材料。他最想寫的,還是自己70年代末的大學生活。那是中國剛剛開放的時期,也是他最開心的一段時光。
“我想采訪一些老同學,寫下他們的故事。”吉米說,“他們是真正的精英,成長於那個思想特別開放的時期,影響著現代中國。他們都有著豐富的社會經驗和知識,有理想,愛國,真正想把中國帶到更高、更好、更富裕的位置。”
在過去的30多年中,吉米還曾兩次擔任外國記者俱樂部的主席。他告訴我,外國記者在中國的人數,從最初的100多人,到現在已經增加到了700多人。這主要在於中國地位已經舉足輕重,經常會發生大事件、采訪到大人物。
由於豐富的中國基層經曆,吉米與其他外國記者的視角有著明顯不同。他喜歡將中國比作半杯水。“我會說,看,中國已經有了半杯水了。另外一些國外同行會說,看,中國還缺半杯水。”吉米說,“那些純粹西方背景的同行,可以寫出精彩的報道。但就我而言,則更能體會中國人的心理。因為和很多中國人一樣,我也有著相似的思想曆程。”
吉米在北京外交公寓的辦公室裏
他還打算最近去湖南衡陽的農村走走,因為那是他70年代“插隊”的地方。“我跟湖南的朋友們保持著聯係,他們沒有把我當作外國人,來北京都會找我。”吉米說。
浪漫與現實
吉米還保留著一張老照片,拍攝於1971年8月底。他披著一件綠軍衣,胸前別著毛主席像章,戴著軍帽,仰起頭,陽光灑在臉上。滿臉稚氣,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那是在北京的長城上,他和朋友們正暢想著回國後如何繼續“革命”,改造世界。
然而幾天後,他被告知暫時不要回國。因為菲律賓總統馬科斯逮捕了一批反對派,包括企業家、政治家、教授和學生領袖。吉米就在“黑名單”上。那一年他20歲,還是一名大學四年級的學生。
吉米出生於菲律賓一個中產階級家庭,是家裏的第五個孩子。他的父母都是技術官員,為政府工作。吉米的家庭條件不錯,很早家裏就有汽車和電視。中學畢業後,吉米進入了菲律賓最好的大學讀書,那是一家私立的教會學校,接收國內最富裕階層的孩子,而且隻收男生,學費很高。他們大多是企業家、政治家的孩子,從小都在貴族學校長大。與同學們相比,吉米的條件則遜色很多。於是他參加了大量社團活動——合唱團、長跑隊等,也當了學報記者,就是為了能夠躋身高級的階層。然而他的努力失敗了,因為成績不好,第二年就轉到了國立菲律賓工業大學,讀廣告專業。
在新的大學,窮孩子為主,很多人都要半工半讀。吉米的思想也開始轉變,逐漸“左”傾而激進,他說:“我開始更多考慮貧富分化、政府腐敗等問題,思考社會矛盾的原因。”他參加了話劇團,自己編寫話劇針砭時弊。作為大學學報的總編輯,吉米發起成立了一個全國大學編輯協會,並擔任主席,以這樣的身份參與了大量社會活動。
2014 年,吉米在為采訪美國第一夫人米歇爾做準備
裹挾在20世紀60年代的學潮與青年運動中,吉米也成為抗議運動的組織者之一。他們走上街頭,反對越戰、反對獨裁、反對腐敗,要求政治民主。就在學運的頂峰時期,他收到了中國對外友協的邀請,希望他能組織一個15人的青年代表團,來中國學習訪問三個星期。“我當時對‘紅色中國’一竅不通,隻是看過幾篇介紹性的文章,翻過幾頁毛主席語錄,聽過一兩場曾經去過中國的記者的講座。但我並不懂漢語。在我心中,中國是一個神秘的國家,‘文化大革命’又充滿了浪漫色彩。”吉米回憶說。
他很快聯絡了一批革命青年,組成了15人的訪問團,在1971年的8月21日,坐飛機前往香港。去機場之前,吉米還參加了學校學生會副主席的競選。在香港休息兩天後,他們由深圳進入中國內地,然後在廣州坐火車到達了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