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遲到了一刻鍾,剛走到包房門口便看到胖了一圈的張勇衝自己猛揮手。黎璃迅速堆起笑容走過去,誇張地質疑張勇是不是吃了發酵粉,怎麼胖成這個模樣了。
燙了波浪長發的吳麗娜咯咯地笑,纖纖玉指往黎璃臉頰戳了兩下,“黎璃,你這張嘴巴還是這麼毒。”
“我?不可能吧。”她輕鬆地開著玩笑,熱情招呼已到的同學。目光四下一掃,並未看到韓以晨的身影。
“有些人搬了家,電話也換了,看來全班想要再聚在一起,有點困難呢。”吳麗娜將披散到胸前的長發掠到腦後,拖著黎璃在她身邊坐下。她瞧了瞧左手位的人,是當年班裏另一個大美女邱月蓉,畫著豔麗的玫瑰色眼影。
黎璃落座,想起多年以前自己對她們說過“美女Double”的理論。若是兩個美女之間再加一個醜女,對比效果就更明顯了。她在心裏冷笑,安之若素坐下了,順勢揶揄邱月蓉和吳麗娜,“兩位美女陪我一個人,我怕被男生的醋淹死。”
大家都笑了,邱月蓉還誇張地擰了擰黎璃的手背,假意譴責她居然敢開自己的玩笑。突然席上有人問起黎璃裴尚軒來不來,她頓了頓,神色自若地撒謊,“我搬家了,好久沒和他聯係。”快六點鍾了,她想他應該不會過來。裴尚軒,他在意的人裏麵,獨獨沒有黎璃。
“大家都很關心他,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了。”體育委員郭大宇以前喜歡過韓以晨,對於被裴尚軒搶走了夢中情人心存芥蒂。黎璃記得上一次聚會也是他最先提到這個話題。那時她見不到裴尚軒,現在卻是和自己約定——不再想他。
她伸出手按上桌子中央的旋轉餐盤,一邊和大家調侃英語裏把這個稱作“Lazy
Susan”,一邊將茶壺轉到自己麵前,倒了一杯茶。“和我們大家一樣,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淡淡的諷刺,聰明人一聽便知。
吳麗娜聲音尖利,邊笑邊說:“黎璃,你還像以前那樣幫著裴尚軒。”
“在背後說我壞話啊,美女。”包房門口傳來戲謔的聲音,黎璃回過頭,意外地發現裴尚軒站在那裏。
“諸位同學,好久不見了。”他神采飛揚,銳利的視線飛快地將包房內每個角落都掃了一遍,並未見到美麗的容顏。他暗中鬆了口氣,手臂一伸拖進來一個漂亮女孩,“不介意我帶女朋友過來吧?”
黎璃轉頭瞧著麵前的茶杯,眼不見為淨。
這頓飯頗有意思,裴尚軒甫一落座便接過被大家推來推去的點菜權,翻著菜單報了一串菜名。坐在他旁邊的鄧劍峰和他一同看菜單,表情詭異。黎璃直覺是裴尚軒點了最貴的菜,否則那服務員幹嗎笑得像朵喇叭花似的?
末了,裴尚軒合上菜單,笑眯眯環視在座諸人,“不知道夠不夠?”他的視線跳過了黎璃,而她也不看他。
鄧劍峰拚命打眼色,於是大家心知肚明那幾個菜加起來不便宜,左顧右盼拉著旁人一起說:“夠了夠了,不夠再點好了。”
裴尚軒拍拍女友擱在桌上好看的手,風流倜儻一笑,“我們倆出去吃飯都要這麼多,難道大家都減肥?”
女孩哧哧笑,笑得在場的人好不尷尬。
黎璃抬起頭,鄙夷不屑的眼神。裴尚軒顯然聽進了她的勸告,耀武揚威來炫耀自己“過得很好”了,活像財大氣粗的暴發戶。
他的目光在她的方向停下,看到她臉上的輕蔑——在他們相識的這些年裏第一次出現在這張圓臉上的神情。裴尚軒不以為然,保持著愉悅笑容,甚至帶著點惡狠狠的宣戰口吻說道:“老同學好久不見了,這頓飯我來埋單。”
裴尚軒用一桌酒席加一個美女堵住所有人的嘴巴,他證明了自己過得非常好,比大家都要好。
隻是黎璃淡漠的神情成了這個夜晚最不協調的記憶,比韓以晨的缺席更讓他耿耿於懷。於是在和昔日同窗含笑道別後,他甩開漂亮女孩纏上來的手臂,沉著臉叫她自己回家去。
“尚軒,你幹嗎生我的氣?我又沒說錯話。”女孩不樂意,嘟著嘴撒嬌。
裴尚軒不予理睬,挑著眉一言不發,又擺起了酷哥的架子。見狀,女孩識趣地閉嘴,乖乖轉身走人。
他邁開步子朝黎璃回家的方向追去,在滿街燈火中找尋熟悉的身影。國慶放燈已成了上海傳統節目,出門看燈的人絡繹不絕,摩肩接踵的擁擠讓裴尚軒不住咒罵人多。
裴尚軒眼尖,在燈火通明的肯德基門口發現了她,黎璃被一群湧出店門的年輕人暫時堵住去路,停下了腳步。
“黎璃!”他放聲高呼,生怕身形矮小的她再度舉步重又湮沒人海。
黎璃聽到了,轉頭尋找叫自己的人。裴尚軒繞過前麵不緊不慢走路的情侶,朝她奔來。
停在她麵前,看到她生疏的表情,他一時間想不起該如何開口。囁嚅半天,粗聲說道:“丫頭,幹嗎不坐車?”
她從鼻孔裏哼出冷笑,“笨蛋,沒看到交通管製嗎?”黎璃朝前走,不想多理會他。
“可以叫出租車繞道走,你家離這裏又不近。”他兩三步追上,走在她身邊。剛才在人流如潮中找不到她的焦急不見了,他的腳步透出幾分輕快。
黎璃瞥了瞥他,裴尚軒穿著一件做工很不錯的襯衣,是她向來討厭的藕荷色。可他穿得很好看,襯衣有兩顆扣子沒扣上,露出一部分胸肌,魅惑誘人。剛才吃飯時他就坐在她對麵,黎璃一直在鄙視自己的心神不寧。不隻是她,同班其他女孩對裴尚軒的關注度也高於別的男生。原因大家心照不宣:英俊的外表已有巨大的吸引力,何況這個男人還很有錢。
他是個帥哥,比大學象牙塔裏的男生多了一份在社會上摸爬滾打過來的成熟。黎璃暗中歎氣,覺得每個迎麵而來的女孩似乎都在偷看他。
她決心放手,在轉身後猶戀戀不舍回頭觀望。沒出息!黎璃狠狠鄙視自己,嘴角漾開諷刺的微笑,“你不知道我趕流行在減肥?”她引用了他剛才說過的話。
裴尚軒按住黎璃肩膀,迫使她抬頭與自己對視。他心裏窩著火,還有一點點委屈,明明是她教他不要逃避,要證明自己“過得很好”讓所有人徹底閉嘴,現在反像是自己吃力不討好做了對不起她的事。
“黎璃,把話說清楚,你什麼意思?”
她不會給他機會了解,真正讓她不舒服的是他帶來的女孩,她嫉妒所有能頂著“女朋友”這一頭銜正大光明走在他身邊的人。但是,她有什麼資格看不慣裴尚軒當著自己的麵與別人態度親熱?她和他非親非故,充其量不過是從中學開始的死黨而已。
她扭動身體掙開他的手,退開半步保持距離。
“裴尚軒,我今年大四,要考專業八級,高級口譯,要寫論文,要找工作,我沒那麼多空閑時間來擔心你。”她看著行道樹上掛著的彩燈串,眼神寂寂。
裴尚軒心裏猛地一緊,像是從高處一腳踩空摔了下來,說不出的怪異。為了甩脫這股別扭,他挑釁道:“你不來煩我,我要燒香謝謝老天保佑了。”
她終於把視線轉向他,竟如釋重負歎了口氣,“這樣最好,互不相欠。”
互不相欠?裴尚軒沒聽懂。
黎璃的導師找她談過話,希望她能報考研究生繼續深造。黎璃表麵上柔順地回答“我會仔細考慮一下”,實則一早作了決定。她要找工作,減輕柳之賢的負擔。
柳千仁雖然有獎學金,閑暇時間還找了一份兼職,但柳之賢仍然每個月給他彙幾百美元生活費。為此他不得不天天替學生補課,到了雙休日更是一天開四個補課組。
黎美晴心疼丈夫的操勞,免不了對黎璃抱怨柳千仁的母親袖手旁觀太過分了,這個兒子她至少也有份兒。這話聽在黎璃耳朵裏,自然聯想到黎美晴借題發揮暗示自己不能再給柳之賢添亂了。
她一字不提導師勸自己考研,倒是柳之賢在一次晚飯時關心詢問起她有何打算。
“我想把高級口譯證書考出來,找工作機會更多。”黎璃開學後報讀了高級口譯班,她用獎學金付了不算便宜的學費。起先黎璃還有些猶豫,想專業八級也就夠了,但汪曉峰用“沒有投資就沒有回報”這一理論說服了她,黎璃下決心要拿到這張“上海市緊缺人才證書”。反正從小到大,自己除了會讀書之外沒有其他天賦。她習慣集中全部精力做一件事,從而達到事半功倍的成效。
“黎璃,你的成績不錯,想不想讀研究生?”柳之賢認真問道。
黎璃心中一暖,說不感動是虛偽。她想幾年前自己的決定並沒有錯,她做不到把這個和藹善良的好男人唯一的兒子送進監獄。雖說每個人必須為自身作為負責,但有時候義理人情不能兼容。
“叔叔,我讀了這麼多年書,想早一點工作。”她婉言謝絕。
柳之賢遺憾地搖頭,感慨道:“等你工作了,就會覺得讀書好。不過,我們尊重你的選擇。”
黎美晴看了女兒一眼,夾了一筷子魚香肉絲給她。
黎璃晚上輾轉難眠,這是柳千仁的床。柳之賢把千仁的房間打掃幹淨給她住,黎璃本想拒絕,但繼父“空著也是浪費”的理由更有力,她硬著頭皮搬進這間仿佛仍留存他氣息的屋子。
特別是這張床,盡管換上她的床單、枕巾,連棉花胎都是自己那條,她依然覺得柳千仁的影子無所不在。
黎璃開了台燈,擁被而坐。橘黃色的溫暖燈光令人安心,她披衣下床跑到書櫥邊,隨手抽了一本書重新回到床上,從眼鏡盒裏取出在家才戴的框架眼鏡。
一不留神撈過界,黎璃拿了柳千仁這半邊書架的書——米蘭昆德拉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輕》。她看過這本小說,而且還是原文書,她本想即刻放回去。
不知為何她沒有下床,反而掀開封麵。扉頁上有柳千仁的題字,漂亮瀟灑的鋼筆行楷。他手書的是米蘭昆德拉說過的話:“生命的本身是沉重,人們渴望的輕鬆根本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