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編 殺頭 (一)(1 / 3)

扶夷天君dna

(曆史小說)

林家品著

夫夷侯國始建於漢武帝元朔五年(公元前124年)

——地方誌

第一編 殺頭

一 該殺

“林之吾該殺不該殺?”

“該殺!”“該殺!”

說“林之吾該不該殺”的是坐在台上的一個人。

說“該殺”的是站在台下的一群人。黑鴉鴉。

說林之吾該不該殺的台上的那個人,已經連續說了十二個人該不該殺,那十二個人全都在台下呼喊的該殺之聲中殺了,林之吾是他說到的第十三個。

台上的那個人許是有點累了,故而說到第十三個該不該殺的人時,聲音已經沒有之前的宏亮,也沒有之前的鏗鏘,而是有了那麼一點點疲遝,顯得有那麼一點點中氣不足。說該殺的則仍是那麼激憤,那麼激昂,顯現出新的極度興奮。

“該殺!該殺!!……”

“殺了他!殺了他!!……”

“殺!殺!!全殺光!全殺光!……”

……

“殺”的吼聲、喊聲、叫聲終於漸漸降低了分貝,台上的那個人在台下持續的“殺”聲中獲得了一定的休息時間,便猛地站起,將重新得到提升的精、氣、神凝聚到嗓門,厲聲喝道:

“將林之吾押上台來!”

刀斧手立即將一個彎腰駝背白發蒼蒼的老頭押到了台上。

二 戲台

被押上台的老頭和押著老頭的刀斧手以及“審判官”此刻共同站立的台子,是鄉間唱大戲的台子。

鄉間唱大戲的台子多是臨時搭就,就著土坡或土堆——省卻了搭戲台子基腳的料和工,在土坡或土堆子四周豎幾根木柱或楠竹,用幾張曬穀用的篾墊圍住三麵,便成了戲台。戲台上再鋪幾張篾墊,便於戲子翻滾挪騰。戲台前方或為沙灘,或為曠野,容得下幾千甚或萬把看戲的人。觀眾。

戲台紮好後,戲班子就擺出鑼鼓樂器,先是零零碎碎地敲幾下鑼,打幾下鼓,吹幾聲尖厲的嗩呐,調試調試二胡的弦……也就是打出廣告,廣告四鄉,今晚上有大戲看了。聽到鑼聲鼓聲嗩呐聲二胡聲的便成了活廣告,活廣告一傳十,十傳百,百傳千,通地方便都知道了今晚上有大戲看。

到得天黑下來時,鑼聲鼓聲驟然熱烈,時而如疾風暴雨,時而如漲水的大潮,響得正在吃夜飯的街坊人、鄉裏人做手腳不贏,忙忙地扒完幾口飯,便吆喝著去看大戲。

一年裏難得看到幾次大戲,一有大戲看,便都如過節一樣的興奮。

無論街坊人,也無論鄉裏人,無論男女,也無論老少,最愛看的還是那有斬有殺的大戲:“轅門斬子”,要斬!“孔明揮淚斬馬謖”,不斬不行!“包龍圖審案”,將鍘刀抬出,非鍘不可!“哢嚓”……

然看大戲裏的斬和殺終歸是假斬假殺,做個斬首殺頭砍腦殼的樣子而已,抬出的那鍘刀,一眼就看出是假的,鍘刀上的“龍頭虎頭狗頭”全是竹篾片糊上一層紙,搖晃。那真正的斬首殺頭砍腦殼,到底是個什麼場景呢?這裏的街坊人、鄉裏人皆沒見過。這日裏一聽得要真的殺人,街坊人、鄉裏人,老人、少年,便都爭著要去看一看真的殺人。當然,也有老人要少年別去,說看殺人,看了你回來要做惡夢!少年旋反駁,說敲鑼的軍爺喊了,喊的是無論大人小孩,都要去看殺人。

的確有敲鑼的軍爺,也的確喊了要去看殺人。

敲鑼的軍爺是彪形大漢,足蹬麻鞋,腳打綁腿,青布褲腳紮在綁腿裏,青布褂子被一條青腰帶攔腰捆住,額頭上箍一圈紅布條,左手臂上套一個紅箍箍,背負一把大砍刀,大砍刀刀柄上吊著一綹紅布條。

青衣青褲青腰帶,卻又是紅布條纏頭、紅箍箍套手、大砍刀吊紅布條,因而到底是紅巾軍或青衣軍那就搞不清了。

紅巾軍漢子或青衣軍漢子一手提一麵大銅鑼,一手執一個大木槌,在街上或鄉間邊走邊喊,喊的是:

“今日處決罪犯啦,受罪的訴罪,蒙冤的申冤,無論男女老少,都要去啦!去看殺人啦!哐!”

這敲鑼的漢子走過去後不久,又來了一個敲鑼的漢子,穿戴武裝、個兒高矮、身胚大小、長相,竟然都差不多,以至於有街坊人、鄉裏人喟,這軍爺,是來回地敲,來回地喊啊,這軍爺,忒累啊!

將彎腰駝背的老頭押上大戲台子的刀斧手,也和敲著銅鑼喊“無論男女老少,都要去看殺人”的軍爺差不多,也分不清到底是紅巾軍(刀斧手)還是青衣軍(刀斧手),隻是神情皆肅穆嚴峻,格外透露出一股殺氣,那股殺氣從腦頂上冒出,如蒸汽從高壓鍋“哧哧”噴出。隻待台上坐著的那位“審判官”照著名單問一句該不該殺,下麵的人應道該殺,刀斧手便將這個押上台去的人的腦殼揪起,給台下的人看一看“驗明正身”,然後,“哢嚓”一刀。

台下,已經是一十二顆血淋淋的人頭和一十二具沒有頭顱的屍體。

三 到底該殺不該殺

彎腰駝背的老頭被刀斧手將白發飄拂的頭揪起讓台下人看一看“驗明正身”時,台下人一看那張臉,卻起了陣騷動。正當刀斧手抽出砍刀要朝那顆白發飄拂的腦殼砍下去之際,傳出了驚愕的呼喊:

“噫,此人好像不是林之吾啦!”

“且慢,且慢,此人不是林之吾啦!”

那砍刀,本已直落白發蒼蒼的腦殼,然刀斧手的動作是何等敏捷,驚愕呼喊之聲未完,砍刀便已倏地收回,複高高揚起。

“此人不是林之吾”的驚呼聲一起,“審判官”也“驚”了一下。

“審判官”“驚”了一下後,見刀斧手的大砍刀已經收回,隻是高高的揚在那兒,心裏旋感到安慰,想,到底是經過教育,經過培訓的刀斧手,能將有可能造成冤案的一刀及時收回。

“審判官”對刀斧手的教育是,殺人,得先“會商”。“會商”也就和現在說的調查研究討論決定差不多,將“會商”應該被殺之人的名單交給他,他照著名單念,念一個上來,還要問一下台下的百姓,該不該殺?隻要百姓說一聲該殺,立馬就殺!他相信百姓。百姓對當地誰是好人,誰是壞人,心裏有數,清清楚楚。換句話說,就是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不會放過一個壞人,也不會冤枉一個好人。

對刀斧手的培訓則是,選兩隊刀斧手,一隊充當受刑者,另一隊充當行刑者,行刑者舉起大砍刀朝受刑者狠狠砍下,在就要砍中的那一瞬間,倏地將刀收回。當然,這種培訓不免有失手之時,即使未失手,也有充當受刑者的嚇得癱倒在地。但既然是嚴格培訓嘛,失手總是難免的。而那被嚇得癱倒在地者,則被提起來繼續充當受刑者,繼續接受考驗。餘者則相互交換角色。

經過教育和培訓的刀斧手收回的大砍刀之所以仍然高高的揚在那兒,是在等著聽“審判官”的命令,同時也是繼續對罪犯的威懾。若是“審判官”說聲放了,那大砍刀才會重新插到背上;若是“審判官”說的仍是個“斬”字,大砍刀刷地就會砍下,省卻了要重新揚起的那道工序。

四 念錯了名單?

因了有人驚呼,“審判官”重新對台下說道:

“此人到底該殺不該殺?”

台下有人應道:

“大人,你老人家開始說的是林之吾該不該殺,可此人不是林之吾啊!”

又有人說:

“此人是和合先生呀!”

一聽說是和合先生,即使是不認識和合先生的也立即說:

“和合先生在地方上可從沒得罪過人的啊!”

“這殺頭無論殺誰,也不該輪到他和合先生啊!”

……

“審判官”聽清楚了這些“辯護人”的話,說:

“此人不是林之吾?!”

“辯護人”立即說:

“對,對,此人不是林之吾。”

“審判官”又說:

“此人是和合先生!?”

“辯護人”又立即說:

“對,對,此人是和合先生。”

“審判官”想,難道是我念名單念錯了?他又抓起那名單看了看,沒錯啊,名單上寫的是林之吾啊!那麼,隻有一個可能,此人可能是和林之吾同名同姓。

“審判官”便又問道:

“你們是說林之吾該殺,這和合先生不該殺?”

“對,對,林之吾該殺,這和合先生不該殺。”

……

為了證明和合先生不該殺,諸多街坊人、鄉裏人爭著喊。以致於現場一時有了些混亂。

“別吵,別吵!”“審判官”伸出雙手,往下壓了壓。就如同真正的法官輕輕地敲了下法槌。

他這伸手、壓手的“法槌”一“敲”,下麵果然就安靜了許多。

“審判官”說:

“我再說一遍,林之吾到底該不該殺?”

眾人喊:

“林之吾該殺,和合先生不能殺!”

眾人一爭著喊,場麵又有些許混亂。“審判官”便又伸出手,往下壓了壓,再一次“敲響法槌”。

“你們說林之吾該殺,和合先生不能殺,那麼這個和合先生到底叫什麼名字,你們知道嗎?”

“審判官”這麼一問,台下人竟都被問得有點不知所措。

“是啊是啊,這和合先生到底叫什麼名字呢?”

“老空,你曉得和合先生叫什麼名字嗎?”

搖頭。不知。

“你們都不知道和合先生叫什麼名字嗎?”“審判官”又說。

點頭,表示確實不知,亦表示不知就是不知,實話實說,不講假話,不打誑語,不欺騙領導。

“你們既然都不知,那麼,我告訴你們,這個和合先生就是林之吾!”

“審判官”此言一出,台下大嘩。因為“審判官”此言就等於是揪出了一個隱藏得很深的敵探、間諜、階級異己分子。

在台下因和合先生竟然就是林之吾、“隱藏”了這麼久、“隱藏”得這麼深、我等竟然不知道的大嘩中,刀斧手那收回的大砍刀,又準備朝那顆白發飄拂的腦殼砍下。

五 投誠?“招供”

這位和合先生確實就是林之吾。

光聽林之吾這名字,就可知他是出自書香門第,非農夫商販引車賣漿輩,但地方上曉得之吾先生的幾無,若打聽之吾先生,俱搖頭,且疑惑,本人在這街坊這麼多年、在這鄉裏這麼多年,怎麼就不知道這麼個名字?什麼之吾先生,無!倘若問,你可見著和合先生?則連幾歲的小孩都會拊掌立言,和合先生啊,在那裏,在那裏!並立馬抓著你的衣襟,帶你去見和合先生。

出自書香門第的林之吾以溫良和善著名,逢人皆是一副笑臉,地方人幾乎從沒見他發過脾氣,從沒和人發生過爭吵;而若街坊、鄉鄰吵架,他又必去調和,故得了個和合先生的別號。地方人說,要講這天底下如果沒有脾氣的人,那就是和合先生了!

一日,從八十裏山來了一個走人家,即探訪親戚的猛子後生,聽親戚講白話講到和合先生,大不以為然,決意親自去試一試和合先生到底有不有脾氣。瞅得和合先生出了門,走在夫夷江邊的小路上,此猛子後生旋從另一條路趕到江邊,將和合先生迎頭截住。江邊小路狹窄,和合先生一見,忙側身相讓,說,你先過,你請先過。後生不動,反岔開兩腿,將小路堵住,說,老子從這條路上過,從來沒碰到過對麵有人來,今天既然碰上一個,我要講點禮性,讓你先過,看你怎麼過?和合先生將後生打量一番,說,你是要我受胯下之辱啊,我非韓信,亦無大誌,用不著受辱勵誌,你不讓我過,我回去便是。和合先生轉身欲走,那猛子後生喝道,想走,沒那麼容易!上前一步,將和合先生揪住。被揪住的和合先生並不掙紮,更不慌亂,隻是說,這位兄弟,我到底有什麼地方得罪了你,你要出氣隻管出,我不怪你。猛子後生心想,真的碰上了這麼個不上火的人啊,揚起巴掌,本想嚇唬,卻真的刮在了和合先生臉上,後生正有點慌亂時,和合先生反把另一邊臉湊給他,說,這邊你還沒打,隻要你解氣,盡管打。

猛子後生再也受不住了,“撲通”,雙腿跪下,隻是喊,我服你、服你,我算服你和合先生了……

別以為和合先生林之吾如此這般便是懦弱之輩,非也,非也。凡地方有什麼事,隻要他一出麵,最後都聽他的。也正因為地方人都聽他的,他便相當於一個地方的頭兒,等於是保長甲長亭長之類,至少也是地方有名望的紳士。但確切的職務、職稱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