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順取順守?咫尺咫尺
“芙蓉帳裏度秋宵”的和合先生,已沒時間也沒精力去找主宰論理,他沒體會過“春宵一刻值千金”,卻正在深刻體會“秋宵一刻值千金”。
秋風蕭瑟乎?銷魂銷魂!
和合先生沒想到,主宰成立扶夷國,改夫夷江為扶夷江的榜文還沒貼出去,小鬼警衛就來找他了,說主宰有請,要找他談話。
和合先生頓時從秋夢中驚醒,頓足歎曰,無怪乎劉玄德過江東得了孫尚香竟幾幾乎不思回歸,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瞧著他那一頓足,一歎的樣兒,鈴兒笑了,說,什麼劉玄德,什麼孫尚香,你是羨慕還是吃醋嗬?
和合先生說,就是劉備和孫權的妹妹,在這個問題上,君王和平民一個樣,一個樣。
和合先生本要說幸虧孔明先生早就給了護駕的趙雲錦囊妙計,才使得周瑜的精心安排“破產”,結果是“賠了夫人又折兵”。但恐“賠了夫人”之語刺激鈴兒,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鈴兒卻是讀過《三國》的,笑著替他把話說了出來。
鈴兒說:
“老林你是在想,‘周郎妙計安天下,賠了夫人又折兵’吧。”
和合先生未吭聲,隻是揣測,她這是揶揄我呢抑或主宰?主宰嗎,不可能,盡管這幾天與我如膠似漆,但一口一個“我們主宰”,被徹底洗腦的人,是絕不可能向著他人的。她這是反其意而言呢!
一想到洗腦,和合先生覺得自己也在洗腦,不但洗腦,而且洗身,是從頭到腳都在被洗。然,洗腦也好,洗腳也罷,原則問題不能丟,必須堅持!
和合先生對鈴兒說:
“什麼妙計安天下,什麼賠了夫人又折兵,君王和平民一個樣,一個樣。我算身有體會了。我得跟小鬼去見主宰了。”
鈴兒說:
“你如果還不是身有體會,你就真的是個呆滯了。”
和合先生一邊應著是的是的,一邊想,原則問題,原則問題……
和合先生重新帶著原則問題,跟在小鬼警衛身後,又進了主宰臥室。
主宰這回請他,是要和他談如何治國的問題。
主宰說:
“老林啊,咱們這扶夷國要立容易,說一聲立就立起來便是,可我在想,這立時容易,要長治久安非易,君不見多少朝代,興也匆匆,亡也匆匆。故而要與你商討商討。”
和合先生一聽這話,想,今兒個好將原則問題提出來了。這原則問題不解決,怎麼能長治久安?!
和合先生說:
“主宰博學,滿腹經綸,立國治國,皆成竹在胸,何須我老朽多言。”
主宰說:
“瞧,瞧,又來了酸腐那套,是因為我沒稱你先生吧。稱先生見外,喊老林親切……”
和合先生趕忙說:
“哪裏哪裏,主宰禮賢下士,天下皆知。對我老林更是好得沒話說,老林非呆滯,豈能不感恩圖報?”
主宰說:
“什麼感恩不感恩的,我們不興那一套。我還不知你老林,若不是你那理想和我的差不多,你能和我尿到一塊?咱們是誌同道合,誌同道合。既然是誌同道合,你就休要囉唕,快說,快說。把你的想法都說出來。”
和合先生說:
“那就請主宰先聽我講一個故事,講一個我們夫夷江人的故事。”
主宰說:
“是扶夷江,現在雖說還沒張榜公布正式改夫夷江為扶夷江,但我們可以說扶夷江了。講扶夷江人的故事。”
和合先生說:
“好的,就講扶夷江人的故事,請主宰耐心一聽。
主宰說:
“耐心,當然耐心,我們要立扶夷國,還能不耐心聽聽扶夷江人的故事。”
和合先生便說了一個扶夷江人的故事:
他說的是八十裏山有個銀峰嶺,銀峰嶺有個晁家寨,寨主大帥的夫人是城裏一個富商的女兒。那真是長得千嬌百媚,如同一根燈芯草,兩個手指稍微拈重一點就會捏扁,往油燈裏放時稍微戳重一點就會折斷。
這大帥和夫人是英雄配美人,美人愛英雄成就的一對。大帥親自到城裏去刺探軍情,偏巧碰上了城裏大搜查,大帥情急智生,閃進了一家綢緞店,左躲右躲竟躲進了小姐就是後來的夫人的閨房,如是演出了類似櫃中緣、牆頭馬上、今古奇觀的風流千古佳話一段,但也是平平而已沒有什麼足可值得講述的,隻是最後一段有點不同凡響,那小姐決意跟大帥到山寨去當押寨夫人時,竟是將大帥藏在她的拖地羅裙下走出的店鋪。大帥也甘願屈膝,真是實實在在地拜倒在香羅裙下了。
那天黑夜,晁家寨大帥夫人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不能入睡。是嫌鋪著虎皮褥子的床熱得發慌,還是嫌掛在四壁上的刀劍寒光刺眼?是嫌穿在身上的綢緞太細滑,還是嫌蓋在身上的被子太柔軟?反正她心神不安,她煩躁,她渾身潮熱,她無法閉上眼睛,閉上也和不閉上是一樣。大帥不在身邊,身邊隻有個侍女名叫細彩,細彩嘴角噙著譏諷的微笑,眼裏閃著狡黠的光,像青鞭子蛇不時地吐著信子,在黑夜裏都聽得見那絲絲的響聲。
原來大帥自和夫人進了山寨後,好得如同紅薯熬成的打糖一般,分不出個你我來。夫人一躺在大帥那山嶽般寬廣厚實的胸膛上,就興奮得直哼哼,什麼年邁的爺啊,白發的娘啊,全不記得了,她爺和娘還在四處尋找寶貝女兒哩!可這種扭成一股打糖般的日子隻過了一個月,大帥就不願天天廝守在夫人身邊了。他雞鳴要起來練武,拳不離手,譜不離口嘛;他夜晚要在山林裏度過,要巡視山寨,要和弟兄們一塊睡在山林裏,愛兵才能用兵嘛;他仍然要親自去偵探敵情,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嘛;他還要去打糧草,劫富濟貧才能保住帥字大黃旗嘛……倘若大帥成了閨房裏的男人,那還成個什麼大帥呢?
大帥之所以從軟玉溫香中複蘇,乃在於總有一個聲音響在他耳邊,“大帥,你心裏還有山寨和銀峰嶺麼?”“大帥,你該去練兵了!”“大帥,你得下山一趟了!”
這個聲音既嬌媚又嚴厲,既剛強又溫柔,既委婉卻又不可抗拒。
可夫人受不了。她要大帥時時刻刻守著她,她過不了這種有健壯的丈夫而枕不著健壯手臂的日子。她更擔心的是,有一天這健壯的身子就會身首離異。她是親眼看見過城裏南門口掛著的一串人腦殼的,那是賊的腦殼,匪的腦殼……她就是“匪”的女人嗬!當初她香羅裙下藏夫上山,為的是什麼?為的就是這個山一般壯實的男人嗬!
夫人跪在大帥腳下,撫摸著大帥的膝蓋,央求大帥和她一起離開這山寨,到很遠很遠的城裏去,別人不知道,不認識,不了解他們的城裏,安安靜靜穩穩當當地過甜蜜舒適的日子,因為他們是不用愁沒錢用了的。
夫人哀怨的央求和另一個委婉甜美的勸誡,使大帥陷入了痛苦之中,為了擺脫這惱人的痛苦,他率領一支最精悍的人馬下了山,他要在刀槍的格鬥中得到平息。可憐夫人日日夜夜惦掛著大帥,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著了。
夫人睡不著,侍女細彩坐在夫人床前,悠然自得地哼著山歌。
她的山歌是這麼唱的:
情郎哥哥前邊走啊
小妹妹後麵拉著手
拉一步你走兩步啊
隻怨了身邊的花花狗
(這時主宰打了一下岔,說,山歌你就別唱了。和合先生說,好,好,山歌就不唱了,還繼續往下講嗎?主宰說,你講吧,講吧。和合先生就繼續講。)
夫人猛地從床上坐起,把被子一掀,喊道:
“莫唱了,莫唱了,唱得人心裏煩死了。”
“你煩,我心裏還更煩哩!”
這是什麼人說的話?是侍女。侍女竟然敢跟夫人這樣講話,這不壞了規矩麼?自古以來就有規矩,沒有規矩不成方圓。朝廷有朝廷的規矩,山寨有山寨的規矩!可這侍女細彩,那不是一般的侍女,是在兩軍交陣,於千軍萬馬中救過大帥性命的侍女。救過大帥性命的侍女和夫人講話,那就無論怎樣都不算壞了規矩。八賢王上金殿可以罵皇帝,皇帝挨了罵還要笑臉相迎賜平身呢!趙匡胤殺了鄭子明還要唱悔不該酒醉桃花宮,錯斬了呢!還要脫黃袍給陶三春打呢!賈府裏焦大還可以漫天罵娘,講公公扒媳婦的灰,沒一個幹淨的呢!憑什麼?憑身份,憑本事,憑資格,憑功勞!隻是侍女細彩為何有救大帥的本事呢?她有一杆紅粉槍。
夫人沒有繼續和侍女細彩頂嘴,倒不是“大人不見小人怪”、“丫頭頑皮懶得睬,小姐我自去想心事”……而是,而是……
夫人猛然跳下了床 ,赤著雙腳朝門口跑去。原來大帥已站在了門口。
但這時的大帥,頭盔不見了,長劍不見了,鎧甲不見了,披散著頭發,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嘴裏隻喃喃地重複著一句話:
“完了,一切全完了。”
大帥帶出去的隊伍中了伏擊,他一個人逃了回來。
夫人是多麼的愛大帥啊,她不顧大帥那敗軍之將的狼狽相,不顧大帥那肮髒已極的身子,不顧就在身邊的細彩,她一把撲過去,緊緊抱住大帥,將俏嫩的臉就伏在大帥胸膛上,俏嫩的手就輕輕地撫摸著大帥的臉,俏嫩的嘴巴不住地說:“隻要你回來了就好,就好。”
“完了,一切全完了。”回答她的隻有這麼一句。夫人這下有點急了,使出全身的力氣去扳大帥,可就像撼大樹一樣,那大樹的葉子都不動一下。
“怎麼了?怎麼了?天啊!”
“完了,一切全完了。”
“是我,這是我呀!你對著我說一聲,喊我一聲!”
“完了,一切全完了!”
夫人失望地鬆開抱著大帥的手,頭垂了下來,麵色蒼白,口裏喃喃念著:“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猛然,她喊道,“我們走,我們離開這背時的寨子,我們到遠地方去,去過安安靜靜的日子,你跟我走,走!”
“完了,一切全完了。”
大帥雖然仍在講著這句話,可身子跟著夫人轉動了,就在這時候,這時候,
侍女田細彩猛然抽出了紅粉槍,那救過大帥性命的紅粉槍,對準大帥夫人的後背就是一槍。
可憐一個真正如花似玉粉團似的夫人後背現了一個大窟窿,連哼都沒哼一聲就倒在血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