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地下史官
鈴兒在家裏等好消息。
報小道消息的第一次來報,說我們主上誇老林有三大貢獻,我們主上說位置任老林坐,職務任老林挑。鈴兒聽得心花怒發,問,我們主上誇老林哪三大貢獻啊?報小道消息的說具體我就沒記住了,反正是誇了他一、二、三。但“位置任他坐,職務任他挑”這話,我是牢牢記住了。鈴兒忙給他二錢銀子表示感謝,要他及時來報,及時來報。
報小道消息的第二次來時,說不好了不好了,你那個和合先生和我們主宰吵起來了。鈴兒趕緊問,他們吵什麼吵什麼?報小道消息的說,聽得你那個和合先生好像是說我們扶夷國像個什麼國,是國將不國,是地痞流氓之國。我們主上就發火了。鈴兒頓時急得雙腳跳,說那個呆滯,那個呆滯,我早就交代了他,要他不要呆滯……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等她雙腳沒跳時,報小道消息的已經走了。
報小道消息的第三次一來,說恭喜恭喜,你那個和合先生的職務應該已經定了,我們主上說要他既當監察部部長又當監審部部長,兩個部長歸他一個人當,叫做監審大夫,是如同魏征那麼大的官,隻怕比魏征還要大。鈴兒這回沒有喜形於色,而是再三問,這個消息可靠麼,可靠麼?我那個呆滯謝恩了沒有?報小道消息的說,謝恩沒謝恩我就不知道了,我是急著到你這裏來了。鈴兒說,那就是你來的時候還沒散會囉。報小道消息的說,沒有沒有,不過我再不敢來報了,同夥說我撒尿撒得太勤了,是不是有糖尿病。我再來就會引起他們懷疑了。
於是鈴兒在家裏隻能盼著快點散會,盼著和合先生快點回來,回來好得個確切消息。鈴兒心裏焦啊,不塌實啊,她知道和合先生那個呆滯是有可能在最後一分鍾把到手的好事搞砸的。唉,唉!怎麼是個這樣的呆滯。
和合先生終於回來了。他一進大門,鈴兒就趕緊問,最後給了你個什麼,給了你個什麼?這問一出口,她又改口問,你到底接受了一個什麼,接受了一個什麼?鈴兒知道,主上不會不給他個好位置,問題是這個呆滯會不會接受。
和合先生沒回答。
鈴兒一看他那臉色,心想不好,這個呆滯肯定是沒接受,在最後一分鍾又把到手的好事砸了。
和合先生臉色不好倒不是因為位置問題,而是牽掛著他的兒子。
報小道消息的第三次來時,距離散會的時間已經不長。按照正常回家的步伐,和合先生早就到了家。可和合先生在路上挨了時間,他走幾步又停下,還在路邊坐了很久,他老是想著自己的兒子,想著兒子去那八十裏山剿“匪”,想著所謂的剿“匪”會產生的後果,想著兒子能不能安全回來?他想來想去,覺得兒子要真是剿匪,就算再不能回來,那也是光榮犧牲,也能留下個好名。可八十裏山有什麼鬼匪,剿匪就是剿山民,就是搜搶財物,兒子死了,那就等於白死……隻有想辦法將兒子弄回來,弄回來後再離開扶夷江……但他又非常了解自己的兒子,就算想到了辦法,就算能把兒子弄回來,兒子不一定會願意回來,更別說要他離開。兒子既然是自願加入這救民軍,他就是認準了救民軍是正義之軍……唉,唉,這主宰的宣傳太厲害,太厲害,不親身遭受荼毒的是明白不了的嗬!
鈴兒見和合先生不回答,火了,大聲吼道:
“喂,你聾了啊,啞了啊,我問你話哪!”
鈴兒這一吼,把和合先生嚇了一跳,這可不是夜鶯——蚊母鳥的聲音,這是母夜叉的聲音。
和合先生說:
“你,你今兒個怎麼啦,怎麼這麼大的火?”
鈴兒說:
“還問我今兒個怎麼啦,我是問你今兒個怎麼啦!”
和合先生說:
“我今兒個沒怎麼啊,我今兒個是被主上喊去談話了啊!”
鈴兒說:
“哎,哎,奇了怪了,你今兒個喊主上了,沒喊主宰了。你不是一直喊主宰的嗎?”
和合先生說:
“他如今是我的主上了啦!”
鈴兒說:
“照你這麼說,你接受啦?”
和合先生說:
“我接受什麼啦?”
鈴兒說:
“你個呆滯,你是不是已經接受了我們主上封給你的職位?”
和合先生說:
“職位我是接受啦,怎麼了?有什麼不對嗎?”
鈴兒“噗哧”一下笑了,說:
“我說老林啊老林,你今兒個有點老不正經啊,跟我也開起玩笑來了,故意裝瘋賣傻了。”
和合先生說:
“我沒和你開玩笑啊,我沒有故意裝瘋賣傻啊,主上給我的職位我是接受啦,我沒說沒有接受啊!我是實話實說了啊!”
鈴兒“格格格格”地笑起來,夜鶯——蚊母鳥回來了。
鈴兒溫情脈脈地說:
“老林,還是那個監察部加監審部兩部由你一個人管的職務吧,還是那個比魏征的官還大的監審部的職位吧,沒變吧?”
和合先生說:
“沒變。是那個監審部的監審大夫。”
鈴兒拍著小手,踮起腳跟,轉了一個跳舞的圈,說:
“太好了,太好了,我就知道你要擔當重任,我就知道你不會辜負我們主上的期望。我這就給你做飯去,我做頓最好吃的犒勞你。”
鈴兒轉身就要去做飯,和合先生說:
“監審大夫是由我當,可我是有事上朝,無事不朝。”
鈴兒一聽,又轉過身來,說:
“什麼意思?有事上朝,無事不朝。什麼意思?你不要天天上班啊?”
和合先生說:
“給我配了個得力的副手,日常事務由副手處理,我不要管,主上特準我有事上朝,無事不朝。所以不要天天上班。”
鈴兒說:
“那你是個什麼監審大夫,實際是就是個名譽大夫哪,沒有一點權的哪!怎麼能安排一個這樣的職務?”
和合先生說:
“是我自己說不當監審大夫,主上才這樣安排的。”
鈴兒聽罷,一屁股坐到凳子上。
“呆滯啊呆滯,你硬是個教不變的呆滯啊!我的個天!”
這頓飯,鈴兒沒做了。下頓飯,她也沒做。
這一天,鈴兒再沒和他說一句話。
這個晚上,鈴兒把個背對著他。
又來了個找和合先生的鄉人。
這個來找和合先生的鄉人,擔任守衛站崗的軍爺便衣沒有攔阻他。軍爺便衣打水酒喝去了。空崗。不可能攔。
鈴兒自然沒在家,鈴兒要上班。
這人一見和合先生就說:
“拜見監審大夫。”
和合先生認識此人。此人叫滿老倌。滿老倌倒不是年紀老,而是他家裏的老滿,故被喊做滿老倌。滿老倌有個侄兒在和合先生原來開的學館裏讀書,他那侄兒的父親,也就是滿老倌的哥哥早亡,侄兒上學館由滿老倌撐船接送,故與和合先生相識。
和合先生自被封了監審大夫後,同級的官員沒有一個來致賀的,下屬官員也沒有一個來參見的,都知道他得的是一個不用上班的空銜,還會有誰到他這裏來?
滿老倌是第一個來拜見的人。
一見滿老倌下拜,和合先生忙說滿老倌你這是幹嗎,免禮免禮,請坐請坐,咱們還像以前一樣,不要拘禮,不要拘禮。和合先生當教書先生時就沒有先生的架子,不用木板打學生的手心,也不向家長告學生的狀。
滿老倌說:
“先生已是監審大夫,我一個鄉民,安敢落座。”
和合先生說:
“我哪是什麼監審大夫,空名而已,空名。我和你一樣,一樣。同是鄉民。”
滿老倌說:
“你還和我一樣啊?!你是當今主上最信任的人啦!你的名聲和主上的英名連在一起啊!”
和合先生說:
“我有什麼名聲,我怎麼能和主上的英名連在一起?”
滿老倌說:
“咱整個扶夷江都傳遍了,那個和合先生,專門頂撞主上,專講主上的不是,比魏征還魏征,可主上不但不生氣,不責怪,還破格提拔,委以重任,兩個部長歸他一人當,他一個人管兩個部,這兩個部了得!下管文武百官,上可審察主上,比二天子還二天子了。他一個教書先生一下成了二天子,真正的‘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這全是主上聖明,主上聖明,用人不問出身,隻要有真才實學;提拔不講關係,敢於直諫者優先。主上比唐太宗還聖明!還有歌謠:‘扶夷江畔,新事百出;和合先生,當了大夫;主上聖明,聖明之主;賜福百姓,百姓之福!’”
和合先生聽後恍然大悟,難怪要封他個空頭監審大夫嗬,原來目的在這裏。聖明,確實聖明!
和合先生說:
“你講的這所傳之言我相信了,可我如實告訴你,我這個大夫確實是個空頭大夫,什麼權都沒有,連每天去朝堂上班都不用去。我如果要上班,這個時候你到我家中來也找不到我。”
滿老倌說:
“監審大夫,監審大夫,你就別忽悠我了,你是當今唯一最能在主上麵前說得起話的人,你不要上班,連打卡應卯都不用,那是主上特許你的特權啊,連鄉間都知道,主上特許你有事上朝,無事不朝。你是享有特權在家裏辦公的啊!”
滿老倌“噗通”跪下,一邊磕頭一邊喊:
“監審大夫你就救救我們吧,救救我們!”
和合先生聽了那“特權”,心裏哭笑不得。見他磕頭求救,忙雙手扶起。
和合先生說:
“我沒有忽悠你,我哪裏會忽悠鄉親呢。我硬是什麼玩意都不算的一個。可你向我求救,定有滿腹冤屈,你就把冤屈說出來,我先聽著。”
這滿老倌便講求救的事,說的和長老爺講江家村的事差不多,隻是更厲害了,說有被逼上吊自盡的,有被逼吃砒霜、喝鹵水的,有跳河的,還有被活活摔死的……
“一天到晚是被折磨之人的慘叫啊!路過客商,晚上不敢停留,以為是鬧鬼,到處是鬼哭鬼嚎。”
滿老倌說他家本無事,開始隻是要他去看打人,看逼供,看刑罰,跟著喊口號,看得他心驚肉跳,不敢看了,偷偷溜回家去了,再來人喊他去看便不去。就是這不去看惹下了禍,來了個軍爺通知他,說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這是態度問題。他被軍爺押著一去,隻能大聲喊爺爺(yáyá),求爺爺饒了他。
軍爺要他將一個女人吊起,“點洞”。
那個女人,是他的嫂子。
滿老倌說,他們講這叫做什麼“賞析轉筋”。說隻要“賞析”一回,就把我的腦筋轉過去了,就不會再害怕了。
“先生,大人,他們硬說我嫂子藏有金銀玉器。可你老人家知道,她一個寡婦,帶著一個孩子,那孩子在你老人家的學館上學時,送給你老人家的束修都常常拖欠,哪裏有金銀玉器。”
滿老倌說他求軍爺爺饒他,那是他的親嫂子。他的親嫂子實在沒有錢可藏啊!就有人說“富寡婦,窮單身”,寡婦能沒有錢?沒有錢能送兒子上學館?滿老倌說他撒腿就跑,可哪裏跑得脫,當即被抓住強令跪下,換了個人去吊、去燒,逼著他看……他嫂子當時雖然沒吊死,沒燒死,但當晚就喝了砒霜。
“先生,大人,我嫂子死了後,第二天,我在挖坑埋葬,又來了人,說要開會,馬上就要去,不得延誤。我在挖坑,就要我堂老弟頂替我去開一下會。可他一去,就再沒能回來……我到處尋找,到處打聽,還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後來有人偷偷告訴我,說我堂老弟因爭執嫂子之死,被一頓亂棍,打斷手腳,丟進江裏去了。”
滿老倌哭了起來,一邊抹眼淚一邊又說,如今是到處設刑場,到處挖財寶,家家處於驚惶之中,田裏、地裏無人看管,無人幹活,尚未收割完的稻子全爛在田裏,紅薯全爛在土裏,冬季作物沒人種,今年還能活下來的,明年餓都會被餓死……
聽了滿老倌的哭訴,和合先生卻隻能啞然,他還能怎麼樣呢?把這些再寫進材料裏去,頂個鳥用,再向主宰進諫,徒取殺身之禍。和合先生不怕死,可他突然覺得自己不能死,他得把這一切都寫下來,記下來,留下來,留下這段曆史,留給後人……他要給自己封個秘密史官、像搞地下工作那樣的史官。
和合先生是怎麼將滿老倌勸走的,他自己都搞不太清,他隻知道滿老倌走時對他充滿怨忿,認為他不是以前那個和合先生了,當了大官就不認鄉鄰鄉親了,不為鄉鄰鄉親說話了。
唉,唉,自己那和合之名聲,算是壞在這個空頭大夫上了。主宰啊主宰,算你厲害,不能不佩服嗬!
罷,罷,如今已是聲名不由人,隻能由他去罷,如今還有誰能了解自己?無也,無也!
和合先生長歎一聲,不去想這些了,隻想如何當好自己這地下史官罷。
要當好地下史官也得先溯源,先溯史官之源。
和合先生想,這史官什麼時候就有了呢,似乎早在殷商就有。西周、春秋之左史記言,右史記事,記言的即內史,記事的即太史。記言、記事,就是記錄君主和大臣之言、之行、之所作所為。
史官之記言記行,必要求“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這個“史”字,《說文解字》的解釋是從“中”從“又(手)”,即史官的手一摸起筆就要“秉中”,保持中正,不偏不倚,是什麼就記什麼,就寫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