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1 / 3)

從學堂的半圓門出來,百盛右轉向北走了。他沒有向南走那有石條砌的街道,那條天天上學都走的道路。向北沒走多遠,就是坑坑窪窪的泥巴路了。已經是立冬很久的天了,路也變的堅硬起來,那坑窪的溝坎也硌著百盛那已磨薄的舊棉鞋的麻布底。在這樣的路上走讓百盛有了短暫的後悔。他向東轉進了那石頭草房夾著胡同道子,然後向河邊走去。他從這條陌生的小路走,就是為了避開那條大道上的尷尬。就在剛才學堂的楊校長把他叫進了那間有股怪味的校長室。那怪味百盛能從中識別出那麼幾種,白菜幫子的味,燈油味,還有見不到陽光的那種黴味。再有什麼百盛就分辨不出來了。他也認定了這怪味中一定有楊校長那有些酸臭的口氣味。隻不過所占的比例小於百分之一。這是從那講算術的老師講過比例的概念後,百盛心裏計算出了這樣一個結果。楊校長的酸臭的口氣不願讓百盛靠前。可楊校長和謁的微笑和柔和的言語,又無法讓他避而遠之。他憋著氣恭敬地立在楊校長的椅子邊,聽他象嘮家常一樣的問詢。他問著他父親生意怎樣好做嗎?又誇獎百盛學習的優異,又開始抱怨天冷了吃喝用的都漲價了,又抱怨今年冷的早了。繞了一大圈,楊校長冷不丁問百盛,學費交齊了嗎?百盛望著校長的眼神瞬間凝住,頭不由自主低到了胸前。楊校長長歎了一口氣說:和你父親也是老相識了,唉!學堂也確實困難!你回去和你大商量一下先再交點。就這樣百盛就背著他的灰布書包離開了學堂。他知道父親是最守信用的人,要不是生意太差拿不出錢來,他決對不會欠學堂的錢的。想到這他自嘲的笑了自已一下,父親充其量就是小攤商那算得上生意嗎? 穿過低矮的石牆草屋夾成的歪斜不平的胡同,腳下那條淌著髒水的泥溝路開始下行,沒幾步就到了河邊了。眼前的這條河是被北邊那座知名的千米高山的滾滾洪水衝刷出來的泄洪道。河床寬闊而平坦,隻有在南麵的漫水橋上河橋,下有一個近九十度的拐彎,那兒才有一彎衝刷出來的深溝。那兒才是這段河流的最深處。每逢夏天北方來的冷濕氣流在這兒與南方的暖流相遇,往往形成大的雷雨暴雨,一年的水似乎都集中在了這短短的幾十天裏下完了。從高聳的大大小小山顛上流下的雨水彙聚到了山壑裏,然後順著這條蜿蜒的山溝滾滾而下,攜帶著大大小小的像地瓜一樣的圓石蛋,還有在太陽光下能夠閃耀銀光的細細河沙,硬生生地在這堅硬的大地上衝出了一條寬大的河溝。拜上天與這座聖山的所賜,聚住在這奈河兩岸的窮苦人們就用這河裏帶來的石,砂,水,尋到了住與喝最廉價的生存成本。這條河廣闊的河灘漫地也慢慢積聚了許多無地的貧民,外來的流浪者。他們就在這個小城的西側建成他們的家園。也不知什麼時候,河的兩岸就聚集了許多回回,也許同風同俗的緣故,他們越聚越多不斷地繁衍,也就形成了這片最大的回回聚居地。

百盛的爺爺當年跟長輩來此進香時看中了這塊寶地,在一次德州老家遭災時,就帶著新娶得媳婦逃荒到了這裏,用自己擅長麵食的手藝在西城門外,支了一個包子攤,頑強生存繁衍下來。百盛的爺爺就在河的東岸慢慢蓋起了三間石頭草屋,真真正正落下腳跟,融入了這片同風同俗的族群裏。

一踏上河灘百盛的心裏突然激楞一下。他突然想到了一個人:一個小孩子們都怕的無賴少年,混世魔王。他也隻是從同學的口中得知,在河西的岸邊,常有一個人領著幾個小嘍囉在河邊攔截勒索過往的年小的孩子,索取食物零錢,碰到那些空空兩手什麼也沒有的還可能要挨打。百盛還隻是聽說,沒有與他們遭遇過。他還聽說,那個無賴少年是河西街抬山轎子的老米家的第六個兒子。他爹個子高力氣大,而他的娘個子又矮又敦實,有一副寬寬的臀部,明白人一看就是能生養的好手。一天打活回來,到晚上他爹最大的樂趣就是和她娘在床上折騰。對於這個活他娘也是樂此不疲。大呼小叫,仿佛是很痛苦的享受這個過程。結果就是一口氣連著生了九個兒子。一個個都虎頭圓腦,夏天院裏的大缸剛被老米打滿水,不一會就會被玩耍回來的孩子喝個底朝天。喂這幫孩子喝涼水,也成了一項巨大的勞作。老大也已成年,這無賴少年就是排行第六的兒子。因為孩子多,他的父親也懶得找人取名,為了好記統統叫他們石蛋。長子叫大石蛋,老二叫二石蛋到他這兒就叫六石蛋。也許家中孩子太多的緣故,無人照應管束,這老六好吃懶做,不願跟著哥哥上山拾柴火幹活,爹娘就不給飯吃,他就會像隻餓急的狼一樣到這河邊來覓食。順河兩岸的孩子們獨畏懼這個無惡不做的六石蛋,己沒有孩子敢稱他六石蛋,在言語交談裏講到他的時候,都稱他謂米蛋,把他家的姓氏尊敬的掛在了前麵。因為他家兄弟眾多,孩子受了欺負,家長也多選擇忍氣吞聲,恨而遠之。而這無賴小霸王單怕河東岸的大簍。常到河邊挑水的大簍,高大的個子卻有點傻。他每看到米蛋阻攔勒索小孩,他就會大吼一聲,抓著扁擔飛奔淌水過河,辟頭蓋臉向他打去。每次老遠見到大簍,米蛋總是落荒而逃。

冬季的河床,基本都是幹涸的,隻是在河的中間還有些殘存的水窪。那些似流非流的水裏已長滿黑色的絨布般的青苔。在水窪較寬的地方扔上幾塊石頭也能踩著跳過河去。河兩岸的交通,最便捷的就是在枯水的季節裏,從河裏穿過。冬天的早晨,河裏是清冷的,河灘的沙石上還掛著一層白霜。

短暫的驚慌淹沒了出學堂後的沮喪。百盛向廣闊的河灘望去,隻在遠處河對岸有幾個模糊的人影在行走。

就在心情舒緩之際,眼前突然閃出兩個人影,像從地底下冒出來一樣。百盛定睛一看一個圓臉大眼睛的少年,臉上髒兮兮的汙跡基本集中在了腮幫子輪廓線的以後。一看是洗臉不洗脖子的人物。現在總算明白母親總在自己洗臉的時候叨咕:洗洗你的耳朵後麵的意思了。似曾相識的麵孔,百盛心裏忽一緊張:難道他就是傳說中的米蛋?

幹麼呢?少年發話了,眼睛打量著百盛。

逃學的吧!又一個聲音,百盛這才注意旁邊還有兩個小孩。其中另一個又說道:快喊大爺!這時百盛才真真正正確定今天不走運正是碰到了無賴米蛋。看著米蛋那寒磣的髒像,百盛不覺平靜了下來。有什麼好東西快拿出來孝敬米大爺!一個跟班的孩子又說。百盛沉著地站在那兒,他的個頭跟米蛋差不多高,因為是站在河灘邊緣的稍高處,他目光還是俯視著前麵的三個小人。

百盛的沉著沉默像一股能透骨的北風,在四個人之間打著旋。他的表現出乎了麵前三個人的意料。

你叫什麼?米蛋仰仰頭憋不住發話了。百盛還僵持著,在思考脫身的主意。

他是包子章的兒!旁邊的一個小孩認的他了。

哈哈,今天老子不打你了,給老子拿幾個包子來吃!米蛋揚了揚像是凍腫了發紅的拳頭。

好吧,跟我走吧!百盛主意已定。

去那兒?三個孩子異口同聲的問道。也許是包子的誘惑,讓他們忘記了自己劫道者的威嚴。百盛把手向河麵最寬闊的方向一指。

在河東?米蛋的語氣遲疑了。

我領你們到家門口,你們等著,我一個人給你們拿三包子。百盛說道。他們三人在那猶豫了。

你把書包留下,拿包子來換!其中一個小孩出主意道。

你們怕什麼?百盛又督促了一句說:包子熱著吃才香呢!

也許牛肉包子對這夥饑腸轆轆孩子的誘惑太大了,米蛋直了直身,揉了揉肚子說:好吧!跟著他。

百盛向前走後邊一個小孩緊緊抓住他的書包。百盛把他們往河中水窪最寬最深的地方領。沒幾步就到了水邊,水窪中有過路的人們預先安好的石塊。要過河了,你放開我吧!百盛把後麵小孩抓他書包的手扒開。

好,讓他在前麵過!看看寬寬的水麵,米蛋覺的他也沒路可逃。

百盛走在最前麵,兩個跟班小孩隨著,米蛋殿後。河麵不寬沒幾步走到了河中間,突然百盛大嚷了一聲:大簍,大簍。喊聲驚慌了後麵的三人四處亂顧。百盛趁機抬腿往前一跳,揚起的後腳用力一勾一蹬,把身後水中的石塊踢翻進更深的水窪裏。後路已斷,百盛又大喊著 :大簍,大簍在這裏!緊跑幾步就跨到了河灘上。隨後的幾人正猶疑之際,又聽到了百盛的喊聲,慌亂地轉身跳回到身後的河灘上。還有一個小嘍囉慌裏慌張一腳踩空踏進結了薄冰的河水裏,凍的哇哇直叫。等他們三人撤到西岸邊平靜下來,並沒看見河對岸有一個人影走來,這才發現上當。

這小子騙我們,拿石頭砸他。三人俯下身從地上撿起石子,向百盛這邊扔來。紛紛飛來的大小石子,讓百盛左右躲閃著。緊跑幾步跨上河灘的一個坡頭,百盛也拾起石子進行反擊。米蛋氣急敗壞,領著兩個小嘍囉向前要衝過河去,是百盛蹬翻的石頭和不斷投來的石子阻絕了他們前進的道路。無奈,他們隻好罵罵咧咧退了回去。

望著三人悻悻離去的背影,百盛坐在河岸上的石堆上,已經忘記的沮喪,又回到了身邊。看看太陽逐漸白晃晃發亮起來,可那光線的熱力還是那麼柔弱。他拍拍手上的沙土,這才發覺手凍的有點疼了。把雙手抄進襖袖裏,才想一想自已該往哪兒去呢?

這相傳是宋代的城牆寬厚而已經破敗。在寬大的青磚縫之間,夏天長出的青草已經枯黃,有風吹來飄飄搖搖,象是這個城池的溫度計,予示寒冷的帶來的煩惱已經降臨。從西城門出來,跨過護城河,地勢開始從高到低緩緩下降。在這西門外高坡地是不大的一片空場。這裏常常聚集了一些小販小商,有賣柴禾的,等著出苦力的和賣吃食的。百盛的父親馬德彰正坐在馬紮上居高臨下,望著西關街前邊磨的潤滑的石板路反射的一片耀眼的白光。抬頭看看時辰已經不早,太陽照到脊背上已經能隱約感到溫熱。往常這個時辰應該是這條街開始繁榮起來的光景,而今天人跡卻稀少。街道兩邊商鋪的黑色木門褡都已經卸下,整整齊齊都摞在了門頭兩邊的牆上。協祥醬菜鋪的小夥計,掛上幌子,向這邊看看,就又搓搓手,捂著耳朵進到了鋪子裏。看那小學徒才不大的年紀,先學會佝僂腰了。天還蒙蒙亮的時候。馬德彰就像往常一樣,按時把在家蒸好的牛肉蒸包,拾進他的屜籠裏。屜籠的下邊還架著小蒸鍋,鍋底還慪著木炭。他擔著兩個蒸屜順著打水胡同走來,兩邊蒸屜冒出的熱氣在身邊飄散,老遠看去就象一位騰雲駕霧的擔山神。他邊走邊吆喝著:“包子!包子!牛肉包子!”好的時節,這一路走過來,包子就會被嘴饞的鄰居街坊買去不少。今天來這兒近一個時辰了,已經眼看著過了吃早飯的時間了,也沒賣出去幾個包子。兩個屜架的橫杆上一邊掛著一個紅木板做的《包子彰》的小招牌,另一邊是拴著藍布條寫著阿拉伯文字的度哇牌。冬天是缺乏色彩的.而馬德彰包子攤招牌的那抹紅並沒有給人熱烈的希望,卻也透著一股冷氣。馬德彰自一早來了,總是坐立不安。不景氣的生意無知無覺地象早晨的清冷影響了自已的情緒。這壞情緒象傳染病又勾起了許許多多相關聯的煩心事。一時間不僅想到了自已賒欠麵料的窘迫,也想起了兒子要麵臨失學的無奈。百盛的學斷斷續續的上得比那些殷實人家的孩子多了好幾年了。前幾天碰到楊校長,自已都不敢正視對方的眼晴。而楊校長也隻有無奈的歎口氣,他雖隻字未提學費的事,卻說道:百盛已經達到了高小畢業的水平了,去做個學徒將來再當個掌櫃都夠用了!馬德彰不知道高小的水平是怎樣,總覺得兒子的學還沒上到他心裏的那個點上。他又想到了自已的父親,那個逃荒出來的農民,臨死叮嚀自已的話語:吃不上喝不上得讓孩子念書啊!老父親一輩子的坎坷經曆所總結和濃縮了的叮嚀,一定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他的話在德彰心裏就象岱廟裏的龜托碑一樣的高大沉重而不可動搖。可目前的狀況也確實讓他愁眉難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