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百盛舅家換帖回來之後,馬家進入了默默無聲的繁忙。百盛娘早起晚睡,紡線彈棉花裁布縫紉,趕著為女兒準備嫁妝。馬巧雲也悄無聲息地為衣服鋪蓋繡花繡鳥。百盛自從“換貼”回來,走進家門,常常能感受到姐姐的目光在自已身上長久的停留,那是一種期待和問詢的目光。百盛的心裏亂哄哄惶惶恐恐,自己從心底是對未來姐姐的夫君是不滿意的,可自已又沒有想好怎樣回答姐姐的詢問。他隻好若無其事般地躲閃回避著自巳的姐姐。他也是怕自已失望的情緒傳染給姐姐,讓姐姐的喜事蒙上陰影。
一個秋季裏寧靜的黃昏,百盛回到家。家中隻有姐姐馬巧雲在院裏借著夕陽西斜的光輝,在輕曼地忙著手中的活計。百盛看著姐姐寧靜地坐在一片泛亮的光地裏,額頭纖手都反射著一絲絲輕輕移動著的光亮,人靜默著隻有手在旋動。百盛從姐姐馬巧雲的身上看不到一絲出嫁的惶恐或興奮,卻象是一條流了很久的溪流在山澗裏沉著安詳。
大盛,回來了!大和娘去北邊二嬸家串門去了。馬巧雲頭也沒抬,招呼著在門口發愣的百盛。
噢!百盛慌亂地答應一聲,匆匆忙忙從姐姐身旁走過進了自已的房間。
鍋裏熱著地瓜呢!你要餓了就吃一塊。百盛聽到姐姐在外麵大聲對自己說話。
姐,我不餓。
院子裏一陣靜默,百盛鬆了一口氣向床上躺去。
大盛,你出來和姐說會話吧!馬巧雲的聲音不高,百盛卻聽的清清楚楚。他沒有理由拒絕姐姐的邀請。他拿個馬紮悄無聲息地坐到姐姐的麵前,看著姐姐手中的彩線優美地飛舞。百盛看到的是一副綠葉飛鳥的圖畫正在衍生。
半晌,馬巧雲抬起頭停住了手,望著百盛莞爾一笑。
姐,你繡的畫真好看。百盛先說話打破了沉默。這句讚美姐姐的話不知說過多少遍了。他知道姐姐等待的不是這句話。
馬巧雲微微笑著,聽他話音落下,沒有接茬,隻是聲音低低地問百盛:他,怎麼樣? 百盛看到姐姐的微笑消失了,換作了一付認真聆聽的神情。
他?誰?你問的是他吧?挺好的啊!百盛知道姐姐問的是誰,知道自己逃脫不掉了,卻不能講述自己真實的想法。他頓了頓,又說:實在,好脾氣的一個人。
馬巧雲沉吟一下,又默默低下頭紮針繡起自已的東西。
姐,你說,不認識的兩個人怎麼會在一起過曰子呢?百盛想打破沉默,把自己的疑惑說給姐姐聽。
一個人雖然不認識,我就猜想他是個很好的人。凡事都把那個人往好處想,那你再去認識他,一起生活,就因為有了這個好的願望,應該再有什麼問題都會有個好的結果吧!馬雲對著弟弟輕輕說道。 百盛沒想到姐姐回答的這樣淡定輕鬆。
那兩個熟悉的人一塊生活過曰子不是更好嗎?
說的是這樣好啊!可太熟悉的人,你對他的好處壞處也都太熟悉了。他的好處,你記住了,他有壞的地方,你也就老想他的壞。時間長了,太熟悉的人就往往會忽視了一個人的優點了,這過起日子就少了相互了解,遷就的趣味了,不一定是好事啊!百盛對於姐姐的回答有些驚訝了。平時沒和姐姐聊過這些事。不知姐姐是這樣豁達,這或許是姐姐對自已命運的自悟。百盛不知怎麼應對姐姐的回答,隻好感慨地說:咱們好好的一家人,幹嗎要分離,要嫁人呢?在一塊歡歡樂樂過日子多好啊?
嗬嗬,傻弟弟,女子不出嫁男子哪來的媳婦啊?你不想娶媳婦啊?百盛的問話惹笑了姐姐,姐姐的回答羞紅了百盛的臉。
百盛被姐姐問的不知怎麼回答。他一瞬間想起了金鈴。他失神地愣在了那裏。
又想過去的事了?馬巧雲似乎猜到了百盛的心思,沉了一沉,就又說:和你們男子不一樣啊!不論什麼人家的女子,這一輩子都要投二次胎啊!
投二次胎?馬巧雲的話喚起百盛的好奇,他不禁又問:人從出生落地不就是投一次胎嗎?
傻弟弟,你們男子是投一次胎的。你從生下就仰靠在父母身邊,大了成家娶妻還是麵對熟悉的人和家。還是過自已原來習慣了的日子。可我們女子就不一樣了!馬秀雲說到這兒輕輕歎了口氣,接著說:女子的出嫁就好象是又去投一次胎啊。嫁了人,離開了父母兄弟,到陌生的人家裏從頭再來。投對了,投個好人家,那是托主保佑修了好福氣了。人善人和夫君爭氣,那還能有好日子過。那要嫁個孬的人家,人醜心惡再有個不爭氣的老公,那這輩子不是就掉進了苦海裏了嗎?
那 ,姐姐你就別走了!別離開這個家!百盛一把抓住了馬巧雲的手。馬巧雲手裏藐細的銀針一下紮破了他的手指,他也渾然不覺。自己家的日子雖然清苦,可也不想姐姐真象出生投胎一樣踏入一個未知迷茫的境地。想到這,不知不覺淚水浸濕了百盛的眼眶。
馬巧雲一低頭看見了百盛的手指滲出一滴大大的血珠,滾到了那幅錦繡的畫上。馬巧雲趕緊捧起百盛的手指送到嘴邊,用力嘬了一下,又忙從旁邊的簸籃裏,找塊布幫百盛纏到手指上。馬巧雲雖然一直低著頭幫弟弟包紮,淚水卻潸然而下,淋濕了百盛的手掌。
好弟弟!你有這個心就行!姐記住了!馬巧雲說罷,忍不住抱住百盛的手嚶嚶哭了起來。
夜裏,悄然而至的小雪就象母親為孩子掖被角的雙手溫柔而又安靜,讓人一點也無所察覺。小雪輕飄飄的節奏仿佛正落在人們嗜睡的神經上,讓人安眠無夢。連街上的野狗也偃息精神,沒有一絲叫聲。百盛的家裏卻燈火通明。在窗台上,在牆角裏都燃起了紅紅的蠟燭。窗口透出的光,也比平時異常的明亮。今夜是百盛的姐姐馬巧雲出嫁的日子。正屋裏間的炕上簇擁著母親和幾個女親戚,還有馬巧雲和她兩個要好的姐妹在旁邊說話。一切都收拾停當了,嫁妝的錦被,灑金的提盒都整齊地擺在正屋的中央,靜靜等待時辰的到來。
百盛不時從他住的小廈屋中出來看看雪望望天。因為家中有女客,父親也就蜷縮到他的床上打盹。黑黝黝的夜空沒有一點星光,他看不出什麼時辰,仰麵就接到了空中飄落下來的濕潤的雪花在臉上濺落。 想靜靜聽一聽遠處從西關街傳來的更梆聲,他什麼也聽不到。這世界寂靜的都聽得到蠟火舔食雪片的嗞嗞聲。他又上前審視了院門的門拴,又把第二道的門插棍都插上了。門,此時就象一麵牆一樣莊嚴堅固地擋在新郎來的路上。百盛想:這門真的堅固成一道牆倒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