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喜歡和人攀談,更喜歡外地人慕名訪問他。海鹽有個記者來采訪他,這個事他逢人便講,話語當中起碼有七分自滿。後來他真的見報了,還坐了飛機。湖南衛視把他接了過去,在電視上他展示了自己的絕活,全國人民都知道了白鎮都知道了白鎮的一個王達人。成了名人,他躊躇滿誌,很多東西便不放在眼裏了。兒女們說他有點飄飄然,不知道東南西北,不知自己姓什麼叫什麼了。
季節轉換很快,轉眼就是冬天。小街還是那條小街,沒有變化,隻是多了一層厚厚的積雪。一個冬天連著一個春天,那麼長一大段時間,沒有人來采訪他,達人又回到了落寞之中。雖說是春天,他已覺得如同一片深秋之葉,說不準哪一天,“啪”地一聲落地,跌得粉碎,從此劃上一個不完滿的句號。
兒子跟他學過手藝,可是年輕人沒有耐性,沒多長時間便出去打工了;二女兒很是專心,卻經常被他訓斥,嫌她手工不認真不仔細。二丫頭一氣之下,離開鋪子。達人人好手巧,就是脾氣倔,脖子硬。他的硬注定了他會孤獨一生。外省來過兩個年輕人想找他學藝,其結果不了了之,這也讓他心灰意懶了不少。
魚市口,三三兩兩的遊客經過他小小的店鋪,“啪嗒”一聲按動快門,記錄下店鋪裏的雜亂無章和煙熏火燎的操作畫麵。麵對閃光燈,老王已然麻木,然網絡以最快的速度將他的照片發往大大小小的網站,水鄉沙溝的名字也印在以他為背景的名片上,流到數不清的的鼠標下麵……那張名片上,七十多歲的王達人,已成了一具不再吭聲的機器,囁尖著嘴,對著吹火管,用生命的最後一口氣息鑄造著華美無比的金銀之葩……
下麵要說到老皮,皮一帆。
南河邊停靠著眾多的木製住家船。橫七豎八,悠閑自在。船主們不是桶匠,便是銅匠。
銅匠分為“生銅匠”和“熟銅匠”兩種, “生銅匠”以澆鑄銅器為主,“熟銅匠”以加工銅件和維修為主。“生銅匠”一般有一條住家船,俗稱“銅匠船”。他們四海為家流動營生,澆鑄的品種有銅麵盆、銅湯婆、銅香爐、銅燭台、銅勺鏟子、銅腳爐、銅鍾等等。當船停靠到某一個地方,他們便在岸上找塊空地支起風箱,生起炭火,一字擺開模具,化銅澆鑄,邊加工邊銷售。
“熟銅匠”一般住在鎮子上,他們有固定的小門麵,一般他們不鑄銅或很少澆鑄,主要從事小件製作和維修加工,什麼箱櫃上的銅角銅花,抽屜上的銅拉手,馬桶上的銅箍、銅環,都是他們的拿手好戲。小的交易如做把銅鎖配把銅鑰匙、做個小雜件、焊錫幾道小裂縫,這對他們來說是小菜一碟。
老皮是銅匠,生的熟的都做,船泊在河旁,一家老小生活在船上。這是一條相當漂亮的大木船,每年夏天,都要刷桐油,一遍一遍地刷,厚實實的,黃澄澄的,在陽光下閃閃發光。老皮年近八十,勤勞,能吃苦,手又靈巧,會針工,會繡花,會結絨,能用布頭線腦拚成被麵子,鴛鴦戲水,龍鳳呈祥,什麼圖樣都能拿得出來。這樣一雙巧手,做出來的銅錫器具必然細致華美了。
老皮喜歡唱淮戲,濃密的樹陰下,他一邊勞作,一邊哼唱:
菜籽花開一片黃,
兄送妹妹回家鄉。
我到關西把朋友訪,
賢妹不必談家常,
千裏迢迢……趲路忙。
《千裏送京娘》是老皮最喜歡的戲文。他唱著淮戲,日日夜夜地幹活也不覺累。
蘇北鍋窪之地,是個苦地方。有雨澇,無雨旱,災荒連年不斷。普通人家,即便缺衣少食,也要打製一副上好的燭台和香爐。
時常有一兩個戲迷,還有一兩個野和尚,坐在老皮身邊,一邊等出貨,一邊聽老皮“七世不團圓”的戲文。“七世不團圓”老皮不會唱,但他會講。他是筱文豔最忠實的票友。“七世不團圓”的故事,是講金童和玉女在王母娘娘麵前流露了一點愛慕之情,王母娘娘看到以後怒從心中起,惡從膽邊生,罰他們下凡投胎七次,每次都不能成婚,也就成了七次悲劇,那就是《孟薑女》《梁山伯與祝英台》《藍橋會》《秦雪梅吊孝》《隔牆相會》《郭華賣胭脂》《陳英賣水》。
老皮常年彎腰勞作,腰椎不好,三高,七十五歲後就不再做銅匠了。
當年他隨達全參加革命,半路上扔了槍偷偷從蘆葦蕩裏溜了回來,因為這,他一直就是個壞分子的身份,每逢批鬥大會都有他出場。後來他學聰明了,估計到要開批鬥大會了,他就把纜繩一拔,舉家水上旅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