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日本人營辦的旅館,幾個前台接待本來還會點洋文,可被各國語言這麼一衝,口裏隻剩下“哈哎哈哎”了。那假洋少爺很愛惜地抱著畫夾、理著衣服,也夾在一大堆洋人中間,憂哉悠哉地看東洋和西洋雞同鴨講。
這時,西貝不可一世地扒拉開一堆洋人,衝到櫃台前,那前台接待便衝他“咿咿呀呀”甩日文,兆學疚終於忍不住笑了出來,見日本人衝他瞪眼,他笑得更歡了,邊笑邊用流利的日語訓誡道:“他頭上纏白布是因為愛戴個高帽子,不是你們的太陽旗!你們衝中國人說日語,衝法國人、德國人、西班牙人、俄國人,凡是跟你們不一樣西洋人都說英語,那不是亂套嗎?再說英語還分英式、美式,俚語和標準語呢!一點常識都沒有!”
西貝瞪著假洋少爺,就那麼呆住了——莫非是個東洋鬼子?一念及此,西貝心裏就有些憤然,也有些受傷。雖然他們待他不好,但至少心裏都當他是自己人,有些酸呆、經得起整治、但又有些喜歡的棒槌少爺。然而……實在不像,東洋人與中國人乍看挺像,其實怎麼也不像。那前台接待打量著假洋少爺,愣怔著,最後也得出同樣的結論。於是西貝驟然鬆了口氣,而日本人卻換過了憤然受傷的情緒——被低人一頭的中國人教訓了,這不能不讓人生氣。但假洋少爺的驕矜瀟灑的氣度讓人不好輕視,於是那日本人再看了看西貝頭上的白布,惱怒地一把將西貝推開。西貝剛要反抗,卻見那假洋少爺比自己剛才還要大馬金刀的架勢來到了櫃台前,把櫃台上的東西一把撥拉開,把那畫夾放在上麵,用不容置疑的語氣說:“現在,先給我定一個最好的房間,這畫夾是我的貴重物品,要小心保管好!”
那前台接待被震住,一時不知所措,這時一武士打扮的日本人過來低聲道:“田中先生說,就按他的意思辦。”
……登記簿轉了過來,請他簽名。那日本人瞥他一眼,特地取了枝毛筆給這洋派的中國人送上。
他拿著毛筆,初時有些生澀疏凝,而後,他一點一點地墊好了指掌,吊起手腕,眉心斂聚,雙目聚焦,兩肩端平,腳下自然弓起箭步,氣息由下而上,斂神、凝氣、一股修身的儒雅氣韻就這麼油然而生,衝破了外在的穿著打扮,他已不似他,卻分明就是他……文人執筆猶如武人拔劍,中國人,五千年儒道合一的文人,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持家、治國、定天下,內外兼修的凝重神韻,舍我其誰的氣質,隻在一個簡單的姿勢間,渾然天成,呼之欲出。
西貝忘了和他的過節,更加肯定他就是自己人——不然,假洋鬼子和二鬼子能有這樣的筆鋒?
筆走龍蛇。
……
在那裏,在這裏,他的第一課,永遠是自己的名字,首先是自己的名字。
他又死活不肯換筆,執著隨自己一起漂渡重洋而來的毛筆,可沒有人能看懂他的字,他小小年紀,卻自有了六七年的功力,然而在這裏,卻什麼也不是,什麼也不算。好吧好吧,你可以用你們的拚音來寫。去了聲調,拚音差不多就和我們的一樣啦。聽話吧,不然就是頑固,是守舊和落後。他們說,你們中華五千年,輝煌僵化成為了陳跡,古老等同於衰老。不信,你看,這是個日新月異的大時代,我們學語言文字,二十六個字母,三年基礎教育,已經很穩紮啦。而你們的象形文字呢?古奧深邃艱澀,三十年的時光,才算懂得了點皮毛,人生有多少個三十年?讀書的人,在中國還能有點時間幹別的嗎?不能!所以中國的讀書人,像你一樣,腦後拖根辮子,之乎者也的酸著,窮著,弱著,四體不勤五穀不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