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傳是巴望大家真心真意地聽,並且吃辛吃苦地幹的,所以非各處去跑不可。如果隻是那樣,你懂了麼?爸爸,你懂我的心麼?你縱容的、接受的,是你的女兒,而不是自強自尊的新思想。這樣子是不行的!”女兒大聲反駁。
“為嘛不行?”
為著女兒,他連老命都可以不要,天皇老子也不怕,現在他也有了些勢力,女兒為嘛不能接受他作為父親的心意呢?在他們混星子一道看來,手段和過程都是無關緊要的,重要的是結果。
“爸爸……”
女兒沉靜如水的眸子似乎煆燒著痛苦的烈焰,似乎有什麼在燒灸煎熬著她的心,秋老虎被嚇著了,那時他就預看到了火——他本能地覺得,女兒要去做更危險的事,要脫離了他的保護……他努力去弄懂她的心,但越是費力,越是糊塗,女兒的眼睛裏閃著他不明的光芒,那是一種豁出去的決心和氣勢,她也在說著他完全聽不懂得話——
“在危險臨頭的當口,隻有迎頭前進,才可能找到出路,退縮畏懼會走入失敗的門。一個哲學家發明了一種哲學,自己就應該要去身體力行,不然是得不著信徒的:蘇格拉底吃毒藥死了,耶穌也上了十字架了,孔老先生也一車兩馬的周遊列國了,而我們新時代的新青年,現在絕對應該拚命突擊,衝開一條光明大道了!”
要打架、要開道,這不正是你爸爸的本行麼?但秋老虎混混沌沌地明白,似乎是這麼一回事兒,但又不是這麼一回事兒。然而他又能有嘛法子呢?女學生娃娃,要幹他們老江湖要幹的事,這不是找死是嘛?
哪裏的街巷中,連大羅天那麼大的地方也不隔不了清淨,一波一波的呼號勢不可擋地奔湧著漾進來,回應著、牽扯著女兒的聲音,秋老虎就膽怯了,他一步一步後退去,退到門口,冷不防把門重重一關,加了把鎖,又命人重重地釘上了所有的門窗,嚴嚴地鎖住他的心肝寶貝兒,似乎這能安心一些。
那時,毛姐也麵臨著同樣的難題,他想,大概天底下的父母都一樣焦心吧,原本以為那隻是一場毛孩子的遊戲——從“五四”開始的學生運動,“五四”不又叫嘛青年節嗎?可浩浩蕩蕩地,它漸漸席卷了所有人——可不是嗎,你不是青年,不也總得是青年的父母、兄弟、朋友……總之,現下是青年人的戰場,不管你參不參與,明不明白,你總得擔心、揪心,也願意掏出心去應和他們,他們捅下簍子,你得拚了老命護著他們,不然,簡直就像被人摘了心去一樣!
毛姐追著別扭的兒子小貓,一邊還要閑不住口地撩撥著安慰他:“管不住的是兒子,看不住的女兒,父母如果不明白這個道理,索性別生孩子了,否則就是花費半生的心血換氣生……”
然而,她才十七歲啊,還是個孩子,沒有審時度勢的能力,不能分辨是非,一時魘著了也是有的——義和拳的大師兄不也說,七歲到二十歲是最容易魘著的年齡麼!自己做父親的要保護孩子,有時候是該替她決斷的,以後,她就會明白的……然而,再沒有以後了!再沒有了!到底也沒讓孩子明白,自己反倒糊塗了一輩子。那個時期的光景,常常像一個鬼,不用人畫符念咒去召喚,就會在他麵前出現,把他孤單空虛的老心,漸漸攪得不得日夜不寐,寢食無心。
秋老虎用力捂住了耳朵,唯一一次狠下心腸不肯聽從女兒的哀求和命令……從此,女兒在那烈焰的地獄裏,一直一直向他這個狠心糊塗的父親求救——
“爸爸!放我出去啊!爸爸!救救我!救救我!爸爸——”
……
秋老虎被黃千珊與女兒相似的驕矜無畏的青春打動,常常混淆了感情,隻把失去的女兒的感情悄悄投到了黃千珊的身上,眼下,他們重回五年前那錐心泣血的光景,如何不令人如癡如醉,如顛如狂?
伏翼卻哈哈大笑著,直把所有的聲音都壓了下去,突然抬起一腳,奮勇地把一個燃燒著的桌子踢了下去,一路砸通了樓梯火路,秋老虎一怔,隨即有些明白,伏翼仍是笑,笑著嚷道:“光頭秋,你好生接著我的小美人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