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西貝引著,小榕樹和兆學疚一步一步向賭場走來。
其時已是昏後定夜,而賭場裏麵烏煙瘴氣、沸反盈天,十分趣濃。兆學疚怔在那裏,心頭沉重混亂,隻空茫茫的不知所措。小榕樹也疑惑:“生意兒真好……老爺子怎麼會在這裏?吵也把他吵死了!媽媽的,要連老爺子這樣兒的人都混這裏,那嘛廠都不用開,隻開賭場就夠賺了!”
這時,裏麵忽然又有人打了起來,大亂,西貝就覺得失麵兒,這算是他管轄的場子,有人來鬧,又趕著兩位老大來查,這不是故意栽人麵兒嗎!於是連忙道:“老大,糖二先生,你們先出去,這兒亂,你們不待見兒,我去找人!”
裏麵毆打碰跌的聲音混成一團兒,一團兒又接著一團兒,似乎無止境,最後忽然暴出來一聲兒長哭,那哭聲淒慘得壓倒了一切。一時間,其他聲音就慢慢地停了下來了。這時就聽一個低沉威嚴的聲音在叱喝:“你倒知道哭了!你倒有臉兒哭了!祖祖輩輩兒都教導咱,做人就像壟溝兒一樣,首先要正直。可你們兔崽子在作嘛?二流子!倒學毛病兒!你們都忘了,家裏,咱們把一些兒糠子、山芋吃完了之後,就吃著曬幹了的山芋秧兒,吃落花生的葉兒,以後就是雜草兒,再吃到羊拉下來的草籽兒……一直到全村沒有了可以入嘴的東西,娃娃們像叫哥哥似的整天膨脹著肚子,女人們則由腳向腿上浮腫,直腫到小腹就死了,老頭兒則隻能匍匐在太陽底下呻吟,而大家夥兒的臉兒則是一律的青黃和土灰色……實在被逼得沒法子,才毅然決然要離開那個雖然窮、卻使人留戀的家鄉,沒有目的地投入到這流浪之海,走的時候……收拾起一些兒僅有的財產,整個村兒堅決而團結,無形兒的組織起來了,誰願意餓死,才留在那兒。對於求生是沒有人反對的。大家夥兒淒慘的離開了村落,望著被拋棄的蔽破的房舍兒,老人和婦女有的在暗暗啼哭,孩子們是歡喜的,跳著問東問西,青年人盤算什麼時候能回來,那時候仍舊安居樂業的過日子……
“沿路我們以樹皮兒和草根兒維係性命兒,也經過幾個村落,然而那裏的情形兒和我們大致相同,老天爺對人們的懲戒,原來倒是公平的,村民沒招待我們,有一把兒分半把兒,隻相互打聽是不是一定可以在子牙河下流找到糊口兒的,因為他們也在吃著糠兒幹菜葉子混煮的稀粥兒了,有了活路兒回頭相互都帶攜一下……大家夥兒就靠著這麼活過來,尋過來的,到了這裏,好不容易,又有了個落腳兒的,也有跟我老黑混碼頭的,入工廠的入工廠,做工的做工,個個勤勤謹謹,都圖著等個太平日月兒,撰些兒本錢兒,還回家買田置地兒,誰揮霍過一分兒一毫兒簡直是要天譴的啊!”
一時間無聲無息,那黑哥在急促地喘氣兒,哭號聲兒越發淒慘。這時,西貝遲得幾拍醒神兒,隻聽他插話兒道:“黑哥,你也是做老大的……你要教訓自家人兒,帶回去就好啦,在這裏,我們就沒法開門兒做生意了。”
就聽黑哥道:“好吧,我也不礙你做生意兒,快脆點兒,老規矩!”
就有人怯怯地答話兒:“黑哥,不能再剁了,再剁就廢了,再沒法拉活兒了……”
黑哥一陣兒猶豫,就聽那哭的就爆出了更淒慘猛烈的哭,邊哭邊嚷,那聲音裏充滿了絕望:“我剁,老子服剁,可剁了還是會賭的,還是會的……老子才不信還有嘛好年月兒能給咱留著,不會的,還是打,還是亂,還是稅,還是災!老天爺不把災難公平地分給每一個人是不會完的。黑哥啊,我們肯定是回不去的!回不去的!”
好些兒賭客被打斷賭興,眼見著又不肯快完,都不高興了,紛紛抱怨,也笑,也罵,也起哄,拍著桌子,摔著籌碼兒,大聲兒叫罵。而黑哥被這幾聲兒詛咒一樣兒的哭號怔傻了,整個人似乎老了十年,一時間根本說不出話兒來。西貝就有些兒急了,正要認真上前幹涉,忽然見兆學疚挺身而擠了進來,嚴肅地道:“讓他說!你別管!封門兒窗兒!不許鬧!都聽著!”
西貝忍不住去看小榕樹,小榕樹黑著臉,忍耐著。於是就發令兒照行,那賭客都惱了,又有些兒慌,隻是叫罵,西貝摔眾哄騙著,恐嚇著,慢慢平息下來。西貝又很有眼色兒地把中間騰空,那不相幹的就在周圍團團圍了個圈兒。
黑哥手下一夥兒,連同那幾個賭客,都齊齊集到黑哥身後,如臨大敵。黑哥大概恢複過來了,也堆起笑來,拱手道:“樹老大,糖二先生,這唱的是哪一出兒啊?還是,老黑我管教小弟,有些兒得罪了?”
小榕樹將手臂一抱,瞥一眼兆學疚,不說話。兆學疚上前一步,並不笑,他嚴肅地道:“黑哥,不必介懷,伏翼一路兒跟我久了,我知道你們……鄉下人的感情就猶如一條平直的道路兒,隻要認準它的方向你就可以一直順沿著走下去,不比城市人的詭譎多變,隨時隨地兒都需要堤防,和警惕。黑哥,我知道你們看我是個少爺,可我也做過工,我明白……來到一個新的、大的、極繁華的地方,我們都曾想著靠自己的雙手,掙一個光明的未來!於是勤勤懇懇,我們以勞動為榮,也踏實,也充實,然後拿到了工錢,那裏麵不會有虛假,僥幸和奇跡,當然也不會有同情憐惜,它的每一分兒每一厘兒都帶有我們的汗水,它放在我的手上時燙著我的手,揣進口袋兒時烙著我得心,那是我第一次對錢保持了虔誠感謝,然後,我拿著錢,去請請以前的朋友,朋友就同我借錢,我又很豪爽地給了,因為朋友也是極豪爽的,第二天,他就還了,還請我吃飯,問他生財之道,才知道是賭來的,那時,我依然拿著錢,一時間就完全失了味兒了——又迷惘,又憎恨,我覺得難過,憂鬱,我發現我一個多月以來含辛茹苦省吃儉用的努力,一下被這錢澆上了冷水兒,不是別的,是我們的勞動熱情受到了最可怕的嘲笑,我想起我們的生活,我看出那生活和這裏這些兒人的生活是何等的不同,何等的距離。從前,縱使不能說是全部時間吧,但至少有一度我會在這生活裏麵看出些兒意義,但現在我忽然覺得那是一種根本沒有受到真正報酬的犧牲,什麼是神聖呢?什麼是有用的?這一切都變得十分渺茫了,十分空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