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忘路之遠近亂走一陣,桃花源就在眼前了,隻是此時春情尚早,桃花多未結蕾,無景可賞,於是上尉又不滿足,幸而有四季俊秀常青的竹林,令他讚歎不已。關鑫隻耐下性子等他興足,可他興致高昂,甚至還拿出一把不知怎麼帶過來的軍刀,要在竹子上留點記號,以作出新。可細看之下,許多竹子上都有先行人的刻畫,詩詞歌賦,甚至與時具進的洋爪子都有,上尉歎了口氣,隻好作罷。但他卻不肯就去,在竹林裏越走越深,處處驚起鳥飛蟲鳴,生動有趣,但也引起了與身份不相符的怯弱勁兒。
“聽說竹是蛇的舅舅,不曉得它們是不是很親近?”
關鑫早放棄了鄙夷,隻沉著臉拗了根竹杖,認命地到前麵開路,也為了不看他有失體統的行徑,不聽他絮絮叨叨的廢話。
“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於沅水邊,徐徐的風載送陣陣漁人的歌,你沿著這樣的一條溪水,尋你可耕的田,可捕撈的水域,可植五月桃,可種湘妃竹……你得再越一次,1600年的坎,無論魏晉的坎,迎麵便是,紅樹青山斜陽古道,桃花流水福地洞天,桃花怒放,深深淺淺,如晚霞似碧血,過牌坊,上桃花山,迎麵有一條小溪,忽逢桃花林,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這是怎樣的家園啊!”
他囈語般動情吟誦的桃源秘景當然沒有出現,關鑫又黑著臉死不搭話,隻等他無趣。誰知他消停不多時,在後頭又吹出了瀟竹之音,盡管刺耳,但卻再一次刺進了關鑫不願懷舊的心。
他回頭,隻見那個討嫌的同伴拿了那根綠盈盈的小管子晃了晃,孩子氣地得意和慷慨:“我做的,送你,我再做一個,我們一起吹!”
關鑫當然敬謝不敏,那上尉照例不氣餒,自顧自地練習著。關鑫默然走路,腳下慢了許多——那正是他們童年時常不離手口的咚咚喹,最簡單的天然樂器,小竹管上鑽三個孔,就能嗚嗚咽咽地吹出曲調。也許是天地造物使然,這裏的人們一代代地無師自通——做、吹、唱。孩童時可解無聊,讓無所顧忌的心飛得更高更遠;漸漸長大可寄情引來情緣,月夜專為一人的獨奏,白日裏的對歌,相思時的纏綿,莫不與它相關;中年時偶然吹它澆消苦悶憂愁,每一段辛苦勞作的間隙,來一段這樣的曲調,激活一下麻木而酸楚的靈魂;待老年時手上的小竹子更是修煉得成了精,一沾口唇,哀愁的曲調從容不迫地流瀉而出,托起人的靈魂輕輕地漂浮,讓勞碌的生命再不沉重,讓貧瘠的生活可以忍受,直至安然接受。然後,又在嗚嗚咽咽的咚咚喹管弦合奏中,他們的靈魂離體而去,讓位與新的一代……
當然,自己一次也沒能吹出一句完整的音階來。所以關鑫有時候忍不住想,自己不能忍受生活而做了劇烈的反叛者,莫不是與這相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