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說不清是幾成深了,這一片水域被人們的熱情和煌煌的燈火照耀得美麗勃發,不肯安睡。而這一刻,卻是極清淨的,人們側耳等待著,互相謙遜著,天上的星子一眨一眨,也安靜地來湊熱鬧。
最初漾起來的,是胡琴的弦響,拉成那古老的古歌調子,綿長而愁人,遠遠地傳送出去,使這夜晚忽然變得古老,音樂變得遙遠,似乎能飄蕩在祖祖輩輩的時間裏,送到每一個因為憂傷而無眠的枕畔,破碎了這無邊的恬靜。接著,歌聲就起來了,和著琴弦,如飄風,又如一縷搖曳的遊絲。在夜空中遙遠地傳來,漸行漸遠,漸漸的清越,終於到了窗下,歌詞也清晰可辯。
人們屏聲靜氣聽著,因為那是糖二先生唱的,屈原大夫的《河伯》,讓他們又驚又喜倍感榮幸的是,這唱出來的詞,不但有韻有味,通俗易懂,而且沒有那生澀得讓人生畏的兮呀兮。
聽了前幾句,人們就有了信心了,行為也就寬鬆了些,有通音辯律的,就手搖起咿呀的槳聲,夾著激蕩的水聲,緩慢地為歌聲擊節,不肯讓那胡琴專美。然後那歌聲又漸漸遠去,漸漸的微弱,漸漸的模糊,終於輕煙般在靜夜中消失了。
胡琴聲一斷,咚咚喹就迫不及待地吹響嘹亮的櫓歌調子,這次再不若上一曲那麼綿長單調,因為許許多多的咚咚喹按捺不住和在了一起,而有記性好的已經可以跟著調子一起唱了,這歌聲是輕快飄忽的,但夜裏聽起來卻覺得蒼涼,因為這櫓歌通常是夜行的舟子,在長夜迢迢的旅途中,為破除衿寂而歌,這是最動人心弦,而又耐人尋味的人間天籟。
櫓歌一停,馬上有人捶起了大鼓,咚咚咚的一串下來,就手的樂器就全都震響在了一起,是的,那是最激昂的水上強音:號子!它的節拍仿佛戰鬥前的擂鼓,最能震撼水手們的搏鬥的膽魄,表達人們振奮的心聲!這號子順著這河川,咚咚咚地震顫出好遠好遠。而那朗朗上口的歌詞來回兩遍,已經沒有人跟不上拍了,當然也沒有人肯繼續沉默,他們跟著這雄壯的伴奏,以驚天動地的聲勢齊聲吼了出來——
“和你一道遊沅河,衝起大風破大波。
龍車水上浮,荷花車蓋罩當頭。
有角龍,兩條青。無角龍,兩條白。
龍車飛上昆侖山,眺望那東西南北方。
精神多飛揚,誌趣多飄蕩。
太陽下山人悵惘,不想回故鄉。
忽然想到水中宮,屋頂魚鱗壁畫龍。
紫貝嵌門柱,真珠飾房櫳。
水裏如何來嬉戲?乘著白龜逐文魚。
同你暢遊到河邊,水花亂飛濺。
你向我拱手,告別向東走。
送你送到南河岸,水波滔滔來歡迎,文魚對對來作伴——拜拜!”
這一晚,人們就像喝醉了一樣,在這河上,整整唱了一夜!這首《河伯》詞被編成了所有可以想到的曲調,一遍又一遍地傳唱著。
而這一夜也成了很玄乎的一夜——這樓上樓下,在這一夜共同不眠唱歌的,不外百十號人,但似乎隻一夜之間,就湧出三四百人自稱他們就在現場,而後這個數目還在無限地劇增,後來幾乎每一個湘漢子都能信誓旦旦地告訴你:那一晚他們就正在樓上(河裏)與糖二先生伴唱;他們說,唱著唱著,他們驚動並感動了水神,水神主動要來幫助他們;他們說,在大夥的一致要求下,水神放出了屈原大夫的魂魄;他們說,水神吃了他們的粽子,屈原大夫還喝了大夥的雄黃酒,直到清晨才被送走歸位……
多麼神奇的一夜!如果你是別人說什麼都相信的話。
——然而事實也是如此!
這一夜,一切我們過去生命裏的傷痕,一切時代的鬱悶,一切將來在路上不可避免的苦惱,都請不要闖進這個夜晚來吧,就讓我們暫時做個祥和熱鬧的好夢吧!就這樣吧!
天亮了,晨色中,昨夜來狂狼的客船早疏散退去,讓出這片幹幹淨淨的水域,交回給整裝待發的各艘貨船、客船、漁船……它們挨挨擦擦地在水上浮泊著,水手們在船上靈活地爬上躥下,最後一次點檢核實行李和船隻的狀況。
水邊的人生確是最久遠的人生。所有人性中最溫暖,最浪漫,或者說最深沉的情感訴求,莫不與水相關,這一切,從足夠久遠的年代到今天,從未改變。而這一片承載了無窮無盡的光陰及生命變遷的沅水,在起始河段,卻顯得是那麼的清澈柔媚、無辜無害,就像一個最善於引誘的妖精,隻秀出她秀媚溫婉的一麵,誘你深入,而後再放出手段:險灘、惡浪、洄轉、艱難、詭譎、不馴、無常……但就算你明明知道,她還是最撩人、最不可抗拒的妖精,她的凶險是那麼的迷人,隻等你去征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