兆學疚被他難聽的聲音震得一屁股跌坐下去,那潘大自己也搖晃著萎頹下去,正好麵對著兆學疚,兆學疚就見他的雙頰流淚,孩子似的嘟囔著:“我弟弟有田耕,我有魚打,我們是清清白白過活的好人家,老實人……年代不好,大家全來欺負老實人……”
他醉了。他哭了。
佹燈照不見太遠的水域,但足以照徹這張悲而醜的汙臉,他像孩子一樣盡情傷心,但孩子沒有這麼深沉酸垢的悲苦。這個滑稽的變故一開始讓他們麵麵相覷,而後,他們各自躲起了自己的目光。
長篙撐定在水底,他們的船定在那裏,和船上的人一樣,隻有水在沙沙地流過,起風了,春寒料峭。
這時,冷不丁見小榕樹對這個難看的醉鬼屈尊降格端下了身子,指著關鑫問他:“他也欺負了你們嗎?”
關鑫整個人抖了一下,勉強站定,那根手指,還有那潘大緩緩抬起的頭,漸漸凝聚的視線,似乎針一樣紮著他的神經,令他混亂而痛苦,他恨不得把自己的前半生全部翻過來,抖一遍,看看自己是否真的做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如果有,直接判他死刑!
他呆呆地看著他,哀哀地看著他,無限拉長了這審決的煎熬,關鑫就恨不得跳進他的思維裏,好抓住他無法用語言表達的愁苦和愛憎。他們之間,能有什麼是相連的?
“耕田,漁夫,老實人,年代不好,欺負……”這些零碎的詞語跳動著,就夠連接起那熟悉的苦難了吧,許多冤屈和苦難是開不了口的,那就來理一理吧,來好好回味吧,不要再回避。
……農村裏似乎一直都有句諺語:四五九月,人情斷絕。說的是每年四五九這三個月,穀米未熟,債捐逼人,家家難揭鍋蓋,所以人情也淡薄了;他們在平板不變的生活之中饑饉著掙紮,種地、收糧、交租、養家、生子、十年,百年,幾百年地過去,苦難和越來越重的擔子磨礪著他們的身心,他們的童年很短,老年很長,中間操勞的日子比泥螺還要長,隻看見從前,卻看不見後來,明天是什麼樣子的東西,誰也不曉得;人年青時,聽他說話或唱山歌,那聲音空洞而不響亮,就代表一種快成熟的,富於空想、倔強、掙紮的性格,可是又什麼用呢?想不到法子,白瞪了眼受那些行行子的氣,老實說,誰沒點血性!將來……一片漆黑在他們麵前展開,無邊無岸,他們混混沌沌的買醉,賣氣力,也喜歡流點血,混亂時死,餓,殺,奪……想是在這裏爭演著沒有定期的悲劇……他們浮沉在這片黑流中,到處都塞窒住呼吸,想爭鬥,但也失去了爭鬥的目標,更不知對壘的藏在什麼地方……苦悶昏迷中就由黑流中向下沉去……
在這滅頂的痛苦中,關鑫略長的豹眼一閃,瞪著眼前這個苦相的人,這個怨而不敢怒的人,一道強光瞬間照亮了他的回憶的路——打漁的、卑微的、溫愚的、可憐的哥哥,他們確實是認識的。
潘大盯著他,再一次戰抖起來——關鑫的眼神裏換上的同情和鄙夷,就和那時候一模一樣,在嘲笑他,喝問他,催逼他,一句一句,鞭子一樣,入肉見骨,硬生生砍斷他不堪一擊卻維係支撐了他一生的泡沫念想。
他們的記憶終於坦誠相見,退縮的卻是作為受害者的他,永遠是他!
“……我不尋你你讓我尋誰?這就如同把那毒藥給人吃了,那個服毒的人已是在那裏滾跌了,你這個下毒的人還去打他不成?那服毒的人不用你打,自然是死了,這命定要你償,一萬個口也說不去!”
潘大瘋狂地抽搐著,他的心中,像有千萬把利刀在那裏宰割,眼淚縱橫而下,渾身陣陣地發顫——弟弟潘二被拷走時驚而憤的臉,屈辱而痛苦的滋味,那生硬而貪婪的麵孔,十個大洋一個名額的人頭金,火烈的太陽,狂闊的大水,不能消化的觀音土,苦澀的樹皮,沒日沒夜的結網打漁,日子一天一天逼近,一分一秒逼近,焦灼、勞累、絕望……都趁著這個機會,一齊湧上了他的心頭。
可他就一條命,隻會打漁的勞碌命,除了順命、掙命他還能怎麼?難道他就不曉得現在是有田不能種了,捐,稅,水,旱……隻能勞苦死,可閑著又撈不到吃的,而且很多事都壞了;難道他不曉得差不多每天都有人來河伯樓下上吊的,三更半夜,駕著小船,輕輕靠到那下麵,用一根舊繩子……唉,一年到頭不曉得有多少啊,還有跳水的,男的趴著浮,女的仰著浮,據說還跟在床上一樣,大夢一場,生生死死。吃的,穿的,天災,水旱,兵,匪,魚和稻又賣不出錢,捐稅又重,病著,熬著,可日子總得過下去,活著的就該盡力活下去,不害人,不生事,清清白白的活下去,就像這流水一樣,生活不也像一條小小的汩汩的溪流嗎,忽然被幾隻頑童莽撞的腳所擾亂,攪起了泥汙,變成混濁,但驚擾總會過去,生活的溪流重新恢複它的貧乏和平靜。他相信苦難總會有一個盡頭,一個結束,他等待著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