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2章 白日夢魘(1 / 1)

十七、桃園

人們在打掃戰場,這被蝗蟲似的流寇吃掃而光的地麵上,滲進了一層又一層的血泊,滲透了、凝固了、溶解了,地麵上不見泥土的黃,也不見血的紅,而是一片肥沃的褐色……血滋養了大地。在這個慷慨而殘酷的邊界之地,不但地域、文化、習俗、善惡模糊含混,就連生死,也是一種曖昧的邊界。

搬運屍體的是伏翼手下的那一群棒棒客,他們事先勻出一夥燒著紙錢,請一心來念著往生咒,各自身上還佩戴著避邪的桃木,腕上係一根紅繩,再近前細心地給死者合上眼睛,蒙上草席。不分敵我,死後都是這地界的子民,融入這片大地,化作春泥,也化作惡的、善的氣血精魂,在這一方水土裏繼續蠢動,永生不死——鬼上身、死蠱、降頭、屍變、移魂、寄身……種種五花八門的傳說中,死人會以各種形式侵蝕、洗練著人的靈魂,讓人豐富,也讓人愚昧。

厚重的血腥味經太陽的烘烤,有一種甜腥的酵臭,似乎是血的酒釀,引起人一陣陣惡心的眩暈,似乎仍然蠱惑著殺戮的迷夢。兆學疚就在這死的、活的人叢中,遊蕩著,漸漸也似乎化作了一抹遊魂……他隨著走得越遠,這種氣味就越濃,腳下卻似乎不能止步,他的臉慘白、泛汗,眩暈一重接著一重,眼前的色彩卻越發的絢爛,讓人不知所以的沉溺,沉溺在恐怖與狂亂的蠱惑中——木頭、椒椒、潘大、潘二的身影一一閃過,他們輪番詰問他:“你讓我去了哪裏?照你說的走,為什麼這是一條死路?為什麼?你為什麼不來?”

他狂亂地走,他們的神魂就被衝散了,尖叫著消失了,而後,是呂子的頭在對著他詭譎地笑……

“你去哪裏?他們都是鬼魂,他們都死啦!你跟他們去,你就回不來了!”

兆學疚清醒了些,問道:“哪你呢?”

呂子的頭就得意地笑:“你聽過樟柳神嗎?我生時清明,死後也有靈,再加上我在露珠消散時飛魂,露珠是樟柳神的食物,於是我就成了樟柳神了!樟柳神知神通、曉福禍,無所不通,比你混沌著嘴皮子翻覆強多了!”

“啊?”

“你去哪裏?你以為戰爭就這麼完了?你要去建設?得了吧!再擦擦你的槍去!看看雷子還剩多少?四月了,天一天晴似一天,放火是最好的,一把火,什麼都完了、滅了、幹淨了、透亮了……舍不得?有什麼舍不得的?你真當這裏是桃源嗎?桃源也該起火了!你忘了你哥?你叔叔?你的朋友?還有你自己!看著吧!今天的慘劇,隻是風雲色變的開端。這是一場大戰爭,對你們所有人而言,結局將比序幕要慘得多……目前的戰爭是為了未來必須付出的可怕代價,一次革命是一筆通行稅,隻有通過鬥爭改變這個絕望的社會,爭取未來的太平盛世。”

兆學疚冷汗淋漓,反駁道:“不,這是一個陰鬱的夢想,要像割水稻一樣把世界夷為平地,摧毀整個世界,世界毀滅之後,下一步怎麼辦?人民又怎樣生息呢?你的野心和霸業顛倒了本末,太沒人性了!”

“好吧,我們要人性……你以為老孫的理想為何一再失敗?”呂子歎了口氣,開始淳淳誘導。

兆學疚忍不住瞪他一眼,但他到底不是一個很拘小節的人,就沒有計較他對國父的戲謔:“因為舊三民主義在辛亥革命結束後,國民革命就呈現出其局限性和軟弱性,他對袁世凱的妥協,和袁世凱的背信棄義都造成了國民革命的最終失敗,它在推翻封建王朝後也沒有進一步的奮鬥目標,讓許多國民誌士陷入了迷惘……”

“天真!天真!當時在漢口,我奉土司的命去取救兵,正好碰上了黃興興兵,我頭腦一熱,就跟著革命走了,黃興的一個族都打光了、死光了,我好不容易從死人堆裏爬出來,被你哥的艦隊救回來,打來打去,不都是中國人?誰是對的?誰是錯的?你哥不也有自己的夢想和雄心?一將功成萬骨枯,舍不得死人,又如何能成就自己的理想?這亂世中,一片仁心就能撥亂反正?做夢吧!你不上,自有狠人上,人還是得死,死了一茬又一茬,直到這世道重又幹淨了!如何幹淨的?血洗幹淨的!用血來澆灌你的主義和旗幟,反對的,掩殺了!猶豫的,嚇殺了!跟隨的,拚殺了!最後隻剩強者的一支旗幟,天地就幹淨了,世道就清明了。既然是要殺,那製勝的法寶又是什麼?你肯定認為是人心,可人心哪裏來的?是從強者的威懾、勝利的希望中產生的,這些,靠的隻能是力量,強兵猛將的力量!老孫他沒有自己沒有軍隊,倒得了些人心,可人心可靠嗎?風一來就亂倒了,他拿什麼來跟那蛤蟆龍的北洋軍強硬?蛤蟆龍天津小站練兵,北洋軍閥從此縱橫了中國二十多年的命脈,如今,國共合作的黃埔,現出了軍事力量的雛形,爭雄的時候才確實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