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榕樹驀然一驚,直愣愣地瞪過去,亂紛紛的幹擾電波消失了,然而,雖然警覺,他依然覺得安全,他的目光溫和穩定,若隱若現的微笑裏帶著些許深情,仿佛一個男人正在回憶失去的愛……
“不會……隻能讓我覺得我們兩個很配。”他溫和而篤定地接上她含混的話頭,不無曖昧。
小榕樹心中溶溶的暖和熱,她知道,自己確實已經認出了他,而更讓她感動的是,他並不回避,他溫暖地驚喜,真心實意。
排在磁場之外的柳生不忿地讓手下一緊,悶聲道:“你想不想把你的呼吸道往後挪一挪,請問?”與小榕樹不同,他不善於偽裝粗俗,然配合風雅卻言之有物的語言倒切換得遊刃有餘。
老薑頭和小榕樹卻都沒理他,暗流湧動,天空像一張網,網眼裏塞著閃爍的星星。有個人在悲傷中永遠凝固,在驚濤駭浪中漂流沉浮——這些遙遠的生客們,那麼年輕,那麼靈巧,那麼成熟,遇難不驚,他不免嫉妒他們,因為他們比他更接近生命的起點——中年已逝去,但不是歲月,而是態度,怎樣才能決定一個人是成為行屍走肉的一員還是得到拯救?許多人年輕卻長著行屍走肉的靈魂,他們如此四處奔波,內心的腐敗被掩藏了幾十年,就是這麼回事。他們會變得鬧騰,但從來不會變得暴力,人類本來就很殘忍野蠻,但是借由心無旁騖的虎視眈眈和仔細操控,逼得對方徹底放下心防和自我保護的本能,更是野蠻的極致,是最純粹、最高明的暴力。他感覺自己又順著時間隧道滑了回來,五十二歲的淡定如水般流出身體,取而代之的是年輕人火熱的怒氣,他對這麼一個傻瓜世界以及置身其中的傻瓜感到憤怒。然而他的憤怒對準的是自己,表現得又和別人分外不同——老薑頭就歎息似地道:“你為什麼不跟我說,你隻是把我們的人敲暈了,並沒有殺人。為什麼不說,你們都不是日本的忍,你們是外來的天津俠盜。”
小榕樹有些怔,忽然見那老薑頭不要任何保證,就把指在自己太陽穴的槍幹脆地一扔,又衝那邊的手下簡單地吩咐:“準備傷藥!”
他的手下馬上照辦,但柳生的刀仍緊緊地逼在他的大動脈上,小榕樹眉頭亂皺,仍死硬著不肯接受——他覺得傷了麵子了,而眼前的柳生比其他任何一個都不懂得替他圓麵子、搭梯子,讓他下台。
這時,一直被人忽略的肉粽子竟然能出聲了,他一直牛一樣拚命吞吃著堵在口裏的草,吃完了也就能說話了。隻聽他迫不及待地噴著草汁子嚷嚷道:“和了和了,簡單得就像二加二等於四一樣!我有法子!都聽我的!”
小榕樹就把他扯了一圈,對著自己,疑惑地道:“你倒說說看,莫不是你也是他們的糖二?”
那黑胡子大聲道:“入夥入夥!你們可以入夥!你要表現得比彎刀……好吧,老薑頭也很順口,你要比他還厲害,我馬上推舉你當船長!現在你就有資格當大副啦!來,交個朋友吧,讓我們抓住時機的牛鼻子吧!好漢,這片海需要我們的聯手!”
小榕樹的眉頭又挑了一挑,顯然有些心動了,而他一時間也敲不準他算是個什麼角色:“你推舉?”
黑胡子胸脯一挺,傲然道:“我!”他手腳尚未得脫困,但為了昭示他的地位,他大聲嚷嚷著指揮道:“別呆著,給我鬆綁啊!傷藥!好漢!朗姆酒敢喝嗎?”
看來,好的部下也得看指揮的人如何,方才這群人在老薑頭的指揮下,表現得可圈可點的果敢迅猛,然而,輪到這黑胡子一咋呼,他們也就立刻成了一窩子野蜂,忍無可忍地自亂了起來。他們手忙腳亂地送上了傷藥、朗姆酒,又亂糟糟地去解了他的捆綁。
黑胡子一得自由,馬上就手舞足蹈起來,他的肩頭上仍在流血,可他不但不記仇,反而……他看小榕樹的眼神就像乍見了一個苦尋不得的寶貝一樣殷切,隻見他一手托了傷藥,一手端了一海碗朗姆酒,巴巴地湊到麵前,絮絮叨叨地道:“中國好漢,我們藍色騎士的朗姆酒你敢喝嗎?”
他那熱切的傻勁讓小榕樹覺得親切,因為這實在很像某個時候的糖二,眉宇之間那種迷糊抑鬱和專心致誌的神氣,就是一個學究獨有的神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