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薑頭,嘛事?要打嗎?”小榕樹懶洋洋地問,對這個深不可測的老薑頭,他不得不慎重,但敵意不深,最好能避則避。
老薑頭沉靜地回答:“不,不打。方才小和尚說了,中國人不打中國人,我來……”
兆學疚一直保持著那個孤傲的高姿態,像一個不合時宜的孔雀,卻忍不住插話,故意十分誇張:“噢!你是中國人?”
老薑頭始終不動聲色,但他的話卻如同砸到甲板上的鵝卵石:“是,我們是,從骨子到心髒,從頭到尾,自始至終。”
兆學疚漲紅了臉,孩子一樣亂了分寸,尖銳地駁問:“你們是,你們有戰艦,有人,中國在那裏受難,你們卻在這裏放荒!這就是生命力的縮減,貧乏,衰退,放逐。你們生活在別處,被從生活力切除出去了,正在腐爛,而且你對未來的等候越是漫長,這以後也就越沒價值。中世紀時有被放逐的愚人船,而你們簡直就是一群自我放逐正在腐爛的國際流浪漢!”
老薑頭的眼光有些輕淺的厭倦和憐憫,總之,他忽略了他的浮躁,他回身從身後取過來一隻木盒子,道:“樹老大,我給你送藥來了,希望還沒涼。還有清洗的、外敷的,繃帶,一心,這個你在行,來看看都對嗎?”
一心歡呼一聲,撲了過去,伏翼自背後抱住了那個因為傷了尊嚴而要發瘋的兆學疚,小榕樹的大眼睛輪呀輪,總算是有些不好意思了,他站起來,訕訕地招呼道:“那個,老薑頭,你坐坐再去?”
阿羅看不下老薑頭所受到的不公平的冷遇,於是忍不住上前一步,灰色的長眼睛裏有感激也有仰慕:“不是這樣的……你們這位中國船長一直帶著手下與他們對抗,戰艦開不動,就用木盤和排舟,打得很漂亮。一直到他們主動講和,戰艦島始終獨立自主,醫生哥哥自願去614,我的阿羅號成了受保護的公使,雙方才暫時停戰的。他們都是有骨氣的中國人。”
他們一時默然,小榕樹就回頭假惺惺地叱罵兀自不知激憤個什麼勁的兆學疚,順便也帶上了倒黴的柳生。
“糖二!你發哪門子瘋!柳生,你是喪門星還是蔣門神?能不能熱情點!不像話!伏翼,你哥真是個糖人兒哪!給他一拳讓他安生!”
兆學疚悻悻的,果然不敢再鬧騰,柳生的悻悻對準的卻是連累人的兆學疚,小榕樹就衝老薑頭恐怖地賠笑:“瞧瞧!別介意,今天水準差了些,別介意!不信你改天來看!哎,不是逐客,你再坐坐……柳生,還不看座!”
老薑頭好不容易才收回了那點子笑意,這是一種奇特而少見的笑,它比一口井還深,來自最深的海底幽深處,它就在那裏。他溫和,疲憊,老練的目光落在小榕樹生機勃勃的臉上,就顯得有些曖昧的專注——
“確實有兩個世界並存著,視而不見是愚蠢的……這是個遼闊的夢鄉,此刻它比我最貪心的夢想還富有。我希望你知道,這個夢是你激起的。很高興在一個令人騷亂不安而又十分甜蜜的時刻與你相識……”約略停頓了一下,心跳聲就分外清晰,他的隱忍有千斤之力,小榕樹那點吊兒郎當的小流氓氣息壓得幾乎窒息了,她眼裏蒙著霧,閃著光,兩頰嫣紅,委屈而迷惘地抬頭,看他,似乎是他被催眠了,他的手抬在空中——“你不需要表達,如果這讓你為難——你是如此獨立,你是一縷自由的靈魂,我不想剝奪你的本性,我能聽到,你的心在唱歌,像海妖一樣……”
“直接點,我聽不懂。”
小榕樹偏頭看著他停頓在空中的手——雖然他流露的曖昧和請求完全是水銀瀉地,是纖不入,在感覺上,聽得人卻能享受著一分天鵝絨式的溫柔,舒適,然而到底寬閑。阿羅就有些急眼了,幸而他一向自製,當下硬生生地頓住邁出去的半步——他到底是中國人,也許並不是真的讓她自由飛,隻是他的表達風格,是中國寫意畫,不是西洋油畫,是風,不是雪,是海水,不是山峰,又象征,又飄忽,又流動。
“……就像有些人輕輕掠過生存的歲月,悄悄沉入一座平靜的墳墓,始終沒有懂得生命,也從沒有機會看見生命所包含的一切奸狠,狂暴和恐怖,海洋上合陸地上有的是這樣的人,這樣的幸福,又或者說,這樣受到了命運或大海的鄙棄……我喜歡揚帆遠航,但從不急著拋錨……考慮一下,留下來,你將看見,這火會如何熾烈如何純潔的燃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