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見過媽媽?你記得她的樣子?”
“記得,我如果也像糖二哥哥一樣會畫畫就好了,畫下來比較可靠。喏,你不要小瞧了我糖二哥哥,他很聰明的……”
阿羅飛快地瞥過去一眼,隻見那聰明的糖二正拿畫筆閑閑地在紙上勾勒著,也不曉得是有心還是無意,此時,他筆下的女人的臉龐正在根據一心的描述而漸漸成形——
“老大說,我長得肯定很像我娘,如果想得狠了,不妨就去照鏡子,鏡子中,媽媽有一張永遠不會老的娃娃臉,像一心一樣,圓圓的眼睛和嘴巴,看著看著,鏡子裏的臉就變成媽媽的了,可是,如果忍不住手摸上去,就會覺得很難過,因為媽媽的臉是暖的,而鏡子卻是冷的……”
兆學疚的筆頓了一下——他已經沉默了好一會了,然而,沒有他,他們就很難記得自己是誰;他們的心就仿佛這迷海裏的浪,一浪一浪地追逐,追逐著每一圈的可能性,卻絕對哪裏也去不了。
……如果沒有他。
兆學疚勉強定下心神,又細細加了幾筆,幾筆下去,紙上的女人就與一心的描述差別開來——她雖然也長一張不會老、不會尖的娃娃圓臉,但眼睛、嘴巴都顯出了暴烈、機警的神氣,就像一隻在暗夜裏準備獵食的野貓,兆學疚又為她加上了蓬鬆的發髻和合體的中國衣裳……看來,這是一種國際風行的新女性美——它女郎。在潮流急先鋒的美國,她的名字叫克拉拉……它女郎克拉拉。在1920年,美國女性就獲得了選舉權;戰後10年間,女性追求的就是這樣一種青澀的、尚未成熟的青春,冰冷無情,極度現實。
他不時向小榕樹的方向瞥去一眼,一次比一次更心煩意亂,回憶就像一隻被驅趕的小鳥在他的腦海中張皇飛過。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見到小榕樹時異樣的驚豔,那生動囂張的笑臉,那不羈的瀟灑和一種無邪的凶猛,自己曾經想去禦駕它,卻被催逼、被陷害、被打壓——他一一領教他的狡詐和力量,最後身折、心折——他有著敏捷的思維,堅強的意誌和本能的殘忍,在這個邪惡的時代之末,這三者缺一都會難以生存。然而……從他記憶的某個角落,一絲線索溜進了可以說是意識的邊緣,就像漲潮的時候,海水衝上沙灘然後退下,並以下一波更大的浪頭推進。
……性別。
西式教育也並不是真正的男女平等:如果說東方的印度仍保留著野蠻的妻子為丈夫殉葬的惡俗、日本妻子婚禮時的白無垢意味著自己的死亡的奉獻、中國女人三寸金蓮的咒語,那麼,直到這個世紀初,鯨須胸衣,人身監獄,沙漏形體形,仍是西方女人三體一位的噩夢——或許它比東方要先開明一點點,但在原罪的歧視上則更加根深蒂固——他們說,看到蘋果掉下來,男人能從中發現萬有引力定律,而女人,則隻會像我們的女祖先夏娃那樣,把它吃掉!
神的問題,是每個人心靈的問題,然而,迷信是道德準則的起源……他們相信真有天堂,那正是信奉上帝的好處,否則人們怎能忍受這塵世的苦難?不幸的是,這樣的信念也會使歹徒壯起膽,以從善和上帝的名義犯下滔天大罪。然而,唯一值得悲傷的是生命中實在有太多美麗,多到讓這個世界不堪重負……別人可以傷害你的身體,但永遠不能傷害你的感情,除非你自己允許——野心是夢想更為直接的表現,將理想喊出來,就成了野心。
阿羅的彌賽亞,不外乎戰神雅典娜,然而,誕生雅典娜的腦袋又在哪裏?在這樣混亂的世代,誰不需要彌賽亞?猶太的苦難,作為混亂的艱難時勢的替罪羊,那已成陳跡的奇冤大難作為背景竟顯得如此驚心動魄。
神、人心、美麗、感情、野心、理想、靈魂!噢,上帝的羔羊,你把世界上的罪惡帶走,把你自己的寧靜給了我們。約翰馬丁,以描繪大災難事件的巨大油畫聞名——《巴比倫的陷落》……個人臨終的時候構成了一幅值得概歎的人類畫卷:人類的英雄主義或相伴一生的人格缺陷:恐懼、懦弱,苦惱,順從,偉大,抗爭……人在需要幫助的時候最能表現出的是眼睛。幸存下來的人,又讓人想切開他的腦袋,讓他的好運氣流出來一點,讓大家分享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