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多少次易色,主人不停變換更替,隻因它隻選擇最強悍的主人,隻保留最璀璨的文明,其他的,隻是它的一聲歎息,隻是曆史課上的一堂反思——老大,留下來吧,這片海有太多的秘密,它是一個大挑戰、大考驗,它已經打破了我們原有的四海……”
兆學疚的眼睛變得深邃而透亮,就像黎明時的星星。他大口大口地喘息著,他已經動用了自己全部說服別人的力量:請求,表白,威脅,誘哄,乞求……但他的激情並沒有點燃小榕樹的眼睛,他的眼睛冷硬得就如同夜裏的黑曜石,他冷笑著,一如既往地尖銳和現實,刀一樣準狠地切割而下,在兆學疚浩浩蕩蕩的長篇大論中,他隻取了自己需要的那一撮信息:“顯然你知道——既然你知道……我現在隻想知道,如何離開這個鬼地方!”
這冰冷冷的聲音越過了他那帶著渴求的眼睛,迎麵給了他重重的一擊——兆學疚隻覺得自己瞬間被失望和憤怒摧垮了,如同被大浪衝垮的堤壩,神差鬼錯地,他嘴裏那個詞,卡在嘴裏冒了個泡——
“婦人之見!”
空氣在這一刻徹底凝固了,他們幾乎連呼吸也被這四個字嚇得窒住了,就在那一刻,兆學疚的心髒就像爆炸了一樣,強有力的節奏在他耳邊回蕩,像無意敲響的人皮鼓一樣震耳欲聾,他坐在那裏,抱緊自己,試圖平息身體的顫抖。小榕樹卻覺得周圍的空氣忽然齊齊尖叫起來,聽上去像地獄傳來的詛咒,它推開了厭惡和恐懼,像火一樣在他的血管裏燃燒著,伴著無數野獸的咆哮,怒火從他的身體裏忍無可忍地尋找著最後的突破口,要噴薄而出。小榕樹努力控製自己,忍著想把他撕成碎片的憤怒——
“我能撕魚一樣把你撕成碎片,讓你滾回娘肚子裏去!再弄一個來!”
阿羅打著顫,回頭看一眼,海那邊的614已經近在咫尺,而中國人有句古話:君子不立危城之下。於是他含混地、低聲地告別:“跳海是吧?我自己跳,馬上跳——”
約拿就曾經跳下海被鯨魚吞噬,平息了海神的滔天怒火——鯨魚並不可怕,它甚至是打下上帝烙印的人的救贖——鯨魚最終把約拿吐了出來,讓他回到了上帝的懷中。阿羅看一眼一心,帶點引誘的意味,一心就像長了兩條尾巴的小狗一樣,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下一刻,他想到了他的媽媽,心上的天平馬上有了壓倒性的偏差,於是兆學疚就按不住他,他就如同一頭悲傷的小老虎,一下子掙開,衝到船側,跟著阿羅,毫不猶豫地跳了下去。
兆學疚衝上前去,其實也並不打算去拉人,伏翼從他身後敏捷地甩出去兩個大木盤。
兆學疚還不死心,繼續遊說:“老大,你跟我們去吧!”
小榕樹的蟒蛇鞭梢如同毒蛇的芯一樣探在周遭,他那一刻的目光,似乎會一輩子冷冰冰地停留在他脊背上,而他,在那一刻,凝成了石雕——他眼前的世界不再運轉了,而是緩慢地變成黑沉沉的一片天海,他冷冷地說著,黑暗之中,那些字一個個往下墜。
“你關注的靈魂太多了,我早應該用鞭子來跟你談談,或許這才是你最能溝通的語言。”
兆學疚眼一閉,大聲嚷道:“以後我會回答你的,現在,我啞巴了!”他到底舍不得啞巴——他的下半句從海裏悲壯地傳來:“老大,我們在614等你……”
伏翼顫抖著,猶豫地看著小榕樹,“我……老大,你……他……”
小榕樹冷淡地揮手:“去吧。”
伏翼無所適從地站了一會兒,也翻身跳了下去。
……
最初的亢奮過去後,他們被空惘的浪潮淹沒了,就如同剛剛經曆著一場大災難,馬上又置身於別的地獄裏。
阿羅和伏翼根本拉不住那比較任情的兩個人,他們哭著喊著罵著求著,一次次地逆著一長一短的母子浪向船撲過去、摔回來;撲過去、摔回來……而那隻船卻毫不眷戀,像騎著一匹看不見的海潮的駑馬,一點一點地挪動著,大海看上去好像擊之有聲,冷硬如鼓——船消逝了,駛出了視線之外,駛進了冷冷的、無垠的夜月中。
他們分道揚鑣,他們拋下了他們。
他們不知恍惚了多久,長得仿佛過了一個世紀,足以讓他們生命結束,讓他們獲得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