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是地獄?反正如果是在人間,最遭的莫過於孩童的傷痛和絕望,少了它,地獄怎能算地獄呢?阿羅和一心,仍有夢想,那麼它就不是懲罰,不是禍害,而隻是我們未知的命運。”兆學疚簡潔地道:“醫生,不要嚇唬我了,我們會照顧好自己。”
醫生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他們能夠看得出來,然而他們不能接受——他的眼睛中有一種奇怪的傷心,“你不是第一個這樣說,但最後卻輾轉到鯊魚口腹中或掛到這樹上的人。”頓了片刻,兆學疚毫不妥協地直視著他的目光,於是他又輕聲更正:“還有,不管你看到什麼,做了什麼,我得先表明我的立場——那就是,我認為,它不是地獄,是的,它隻是一個需要幫助的瘋人院。”
他說的是真話——伏翼得出了這個判斷,於是他不由得就有些猶豫,他是個謹慎的人,他得為他們多想些退路……可他得習慣地去看兆學疚的神色——那通常,甚至可以說是必然,完全不同的反應。
果然!兆學疚的眼裏照例燃燒著一往無前的烈焰,伏翼甚至相信,這股烈焰會燃盡他的一生!然而,自己卻仍舊隻是個普通人,可以感受,可以感動,也可以感染的普通人——在他那深沉、然依舊淳樸的心靈中,恐懼和好奇也開始萌生,逐漸地,逐漸地發展著,發展著。
這時,頭頂上,腳底下,兩廂同時積聚了力量,並且各自開始了侵擾騷亂,中間的吊索催促地抖動著,上麵真有人在嘶啞地、熱情地吆喝:“老兄,上來哇!就當它是天梯吧!上帝還沒開始發怒,語言的隔閡還沒產生,巴比別塔仍在蒸蒸日上的創建之中——來吧,老兄們,勇敢地往上爬吧!弟兄們在等你呢!創立之路就是這樣為你們打開的,萬物就是這樣顯現的,我們就是這樣爬升的——”
兆學疚已經迫不及待,伏翼去看醫生,他顯露出曆盡滄桑的眼神,隻管眺望西方尋找大熱天可能生成的積雲,無奈無骨的藍天如此深邃,白日湛藍,抬頭看一眼都會被淹死。他仍盡力勸說他們——就像一個盡職盡責的拉比,然而他們都知道他不是。
“不要去,你們走吧,走吧!你加上他,就像智力加上了體力,但你們的強壯有一個缺陷,除非你學會控製自己的力量,否則這個比你的力量還強大的缺陷將打敗你。”他急促而動情地說著,顯然忘記了謹慎的措詞——許久以後,醫生自己會懷疑,或許是不自覺的刻意?——“什麼缺陷?不分場合隨時爆發的感情用事——愛和真理都不是簡單存在,正如我們麵對大海,盡管藍色海水夠美,可我們不能探下身子啜它一兩口。”
伏翼認真地聽著他的話,很認真,兆學疚就有些不耐,也不忿,這時吊索的上端搖曳得更厲害了,而潮水一波一波已經撲卷到了腳麵,兆學疚不說話,隻幹脆地俯下身子,直著脖子,埋頭就啜一口海水。
……一兩口——兆學疚砸了咂嘴,似乎在品嚐滋味,而後,又俯下身去,再啜一口……醫生苦笑,伏翼也哭笑不得,“哥,你別這樣,我跟你上去就是。”
盡管如此,兆學疚還是堅持咽下了第二口海水。
他站在天梯上,伏翼催促地扶他,他仍然遲疑、恍惚,但或許也是審慎——他看看天,日影,再看看已爬到最高水位的浪潮……下半截天梯已經被浪漂了起來,淺彎邊緣的樹已整個兒沒頂,小貨輪半漂浮在那裏,浪溫柔而穩定地泛濫——差不多正午時候,是高潮的時間,而第二次高潮,則應該是在午夜時分。
蘑菇朵式的懸崖臨海矗立,陡峭得幾乎有些荒誕,因為高處不勝寒,連烈日下鼓蕩著的風,也顯得分外濃烈些,不過卻沒有多少塵埃能吹得起來,更沒有浪頭能攀得上來,這裏幹巴巴、赤條條的,浪頭一波一波地攀夠、追逐著它,它那蘑菇杆似的岩石又直挺挺地攀夠著同樣高傲而遙不可望的青天。青天在上,烈日早早盤踞當空,把大海曬成五顏六色,單調的天空和岩石消失了,然而,觸目所及,除了這兩樣,又再無別的景物,撒眼看去,這荒蕪的白底上倒像隻有色彩——光線讓世界披上了藍色、金色、綠色、黃色和紫色……那兩塊十誡石壁仍然矗在右前方,白底黑字——它的背側盡是些或大或小、被風蝕打磨得有模有樣的嶙嶙怪石,一直堆到岩壁前!